“摆渡人”杯百强作品:《同学少年》
《同学少年》
【一】
对面楼房的灯光和风一起穿过纱窗,使帘子飘起来了。他手中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无表情。练习纸随意铺开光线和一个一个鲜红的分数,冰冷的米黄色照亮那些已经足够为之窃喜的文字。
然而文字的主人没有阅读它们的意思。他扫了一眼,撇撇嘴,继续面无表情地刻画人物和事物,生产富有情绪和美感的词句。在文字上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绩于他,都只是徒有其表的功名,只能成为他抬头走路的唯一依仗。他所做的所谓创作,只不过是用一些老陈的材料和手法加固原有的木筏,不会迷失,却不再前行。
“今晚天气晴朗,月光明亮,桌上茶汤滚烫。”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他从意境的假象中跌下。回到现实,天气只是天气,月光只是月光,捧起瓷杯,也仅仅只是为了喝一口不那么滚烫的茶汤。
没有什么好修饰的——就像天气不会是心情,月光不会是思绪,茶汤不会是远方一样。他有时候想,让事物充满主观情感色彩,完全抽离走对它们本来的样子的刻画,只保留形容式的语言,呈现出来的文字会不会很美好。但是他没有尝试过,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他怕结果会是前功尽弃,辛苦构建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他惧怕那种失落,惧怕走偏了道路,就再也无法恢复。他需要一个人给他一个尝试的底气。然而,知音难遇,彷徨不休。
他叫“落”,月摇潮花,落海沉石。
【二】
黑色水笔描出的字迹洇了水,一点一点地晕开,化成了一滴依稀闪着夜色的墨点。
水洒了,染一字一句,开成了山河不依的花。
他感到懊恼。
下课铃响了,落匆匆处理掉桌面上的几张练习纸。
“没什么,不过是几张失败的草稿罢了。”他自言自语,将半湿的纸揉成一团。日光灯穿破滞重的空气,凝固在夏末沉闷的夜空。
“落,一起回寝室吗?”别班的同学W在门口叫他。
“这就来。”落背起书包,牵扯起有些不真实的微笑。
“给你首诗,你赏析一下如何?”W顺口念了起来:
“银河/以晚风为杆/垂钓/你眉眼里的/繁星。”(来自顾渊《垂钓·繁星》)
“什么?”
“银河/以晚风为杆/垂钓/你眉眼里的/繁星。”
沉默。落仰头,看不见星河灿烂。
“有没有觉得写得很梦幻?”W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你看这些修辞的运用、意象的构建,是不是很精美、很华丽?落,你觉得怎么样?”
人流熙熙攘攘,他和W一起往前走着,却近乎无视了W的追问。嘴里答题式地应付着,也不细想说了些什么。——震惊。他感受到的,只有震惊。曾被他摒弃、厌烦的修饰竟能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出来。很久很久,再没有过那天那样的震惊了,他后来这样想。
脱离现实的,完完全全的修饰,这样的文字,竟然并不空虚。原来不是他避开了难处,而是被雾遮了眼,看似迷途知返,实则知难而退。
他放弃了把“修饰”探索下去的道路,然后回头,通过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回到现实,于是从那时起,眼前的灯光,也只能是灯光。
会不会最终是他走了极端呢?他这样想着。像是幻觉,一支火柴忽地在他眼前被擦亮,一闪而过。
“W,我没见过这样的写法。很飘渺,很有野心。”落最后说。
W阐述先前他的同学对于这首诗的崇敬,嘴角上扬。“你这个说法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什么时候遇见这首诗的作者我介绍给你,你们对面交流一下。”
他拐进寝室连廊,与W匆匆作别,最后竟忘了给W一个肯定的答复。
“银河/以晚风为杆/垂钓/你眉眼里的/繁星。”他默念。
银河从未丢掉自己,只是晚风召回的繁星,多少沾染了点黑夜的流光,如水洇了墨色的字迹,生发一朵山河不依的奇葩,似幻境,明朗了他百思不解的纠结;似霓虹,牵起笔墨的桥梁,将他摆渡向数次梦回却遗忘的世界。
【三】
云望窗纱月似水,风摇户帘雨落天。
提笔,凝神,却不知应凝在何处,沉腕苍白。
眼前不是无灯,却一片昏黑,他坠落,坠落进杯水的浮光里,又挣扎着探出头来,荡起几粒气泡。继续浮沉。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音。
雨飘落。
风吹过。
云还没散。
有人在窃窃私语。
灯亮着。
点滴持续地响动。
换药瓶了。
不知哪里的花开了,粉红色的。
安静了。
远远地有犬吠声。
钟表嘀嗒地响。他继续坠落,坠向光的深处。
雨该停了吧。
猛然坐起,他手中的笔已经掉在纸上,墨水一层一层地渗进纤维。
他意识到手中还有一杯水。
灯光。
眩目。
换了一张纸。提笔,凝神。
坠入天空。
他烦躁地挠头,却驱不散袭来的睡意,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看来今天写不了了。”他终于妥协,关掉了台灯。
“你还没睡吗?”同寝室的同学这时翻了一个身。
“嗯,我整理一下就休息。”他把稿纸放回书架,上面有蝉鸣送来的月光。
他突然觉得眼下的月光,不能只是月光了。
【四】
渊曾经有一个梦,毫不夸张,也不奢求。只是每天为他喜欢的女孩写诗,在他践祚为王的诗的国度里,建立一座传递情感的桥梁。那个女孩喜欢,他就为她写,字里行间透着欢喜和幸福。
后来,一场考试,他失去了与祖父见面的最后一次机会。给予他大量温暖和养分的、在年幼的心灵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亲人,终究陷落在记忆的流沙中,埋没了他关于爱的镂空铁塔。他意识到,即便他写烂了山盟海誓,所爱之人终究离去,甚至连带着一部分审视生活的能力,没入深渊,无法复还。
微笑与苍凉,纯黑的月色,刹那的烟火。无数次的彷徨失措,无数次的辗转反侧,枕碎了一地深蓝的梦境,又灿烂了漫天繁复的星光。他学着不去逃避,他学着回首凝望记忆的深渊。他吟唱只属于他的浪漫主义,一字一句,错落成诗。
就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了天堂,转眼间跌进了地狱。他在现实的光影交错中,努力寻找那浪漫主义的太阳——诗歌,早已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太阳。他把心留了一半给诗,心灵到处,落笔成文。
他说他是神与魔的弃婴,左眼天堂,右眼地狱。
他说在诗歌的国度里,他就是一切悲欢的神。
他叫“渊”,回首不言,浅吟顾渊。
【五】
“渊,昨天我给一个人介绍了你写的诗。”W端来一杯豆浆,坐在他旁边,“那人说你的写法‘很飘渺,很有野心’——是原话,对你那首《垂钓·繁星》。”
“嗯?”渊侧过脸,有些诧异。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说法了,周围的人总是对他的诗作表示赞美和欣赏,但几乎没人说过他“有野心”。无论是清新自然的笔触,还是苍凉顿挫的基调,他演绎出来的文字,收到的常常是正面的评价,因而这一句批判,让他有些诧异。这句话说出来不像是蔑视,更像是对超越自己认识的事物时,本能的批判和审视,以及不愿就此接受的逞强。
此人若不是莽夫,则必将为他指一条新路——除却陌路,便是知交。
“那位......是?”渊迟疑了一下,“可以定个时间见一见吗?”
“是别班的一个同学。我也是这个意思,今天晚自习的课间一起吧。”W点头,喝了一口豆浆,一道弧度轻轻划过嘴角。
晨阳方起,星河未淡。
稍微,有点期待了。
【六】
夏末的夜晚闷热着,空气营造最后的湿度,妄图凝住虫鸣。
落放下手中的笔,向门外走去。
“W,这位是?”他注意到W身边有一个正打量着他的同学。
“渊,垂钓繁星的那位。”W介绍道,“说了要让你们认识一下。”
“哦哦,明白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落点头,转向渊问好。
“嗯,我听说过你对于我那首诗的评价了。”渊微笑致意,嘴上却不打掩饰,“所以想来会一会你。可以给我看看你写的文字吗?”
落有点诧异,当真以文会友吗?
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到教室找几张工整誊抄过的文字。
“后庭风月无边的迷醉/也免不了一帘歌舞升平而梦回/泪洒山河破落的忏悔/妄图寻找半世苍凉的余悲。”(来自落海沉石《后庭·一》)淡黄色的作文纸承载的文字,简洁,有美感。基于现实的想象,也困于现实,方寸有度,并不苍白。
与渊的文字可以说大相径庭。
如果说渊是吟游于梦幻的歌者,那么落就是行走在现实的信徒。
“可以......把这个给我一份吗?”渊一读再读。
“可以的,这张你直接拿去吧。”
没有讨论,他们各自揣着心事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七】
正如落往日的震惊,渊此时的心情也久未平息。面对着空白的纸张,他有些无从下笔。
是他失去了直视现实的勇气吗,还是说他费力地挣脱出现实的流沙、仰望天空的时候,忘记了万千生灵的美丽?
一向全力输出着浪漫主义的悲欢,用修辞构筑属于他的国度,吟唱的深渊,也是如此梦幻旖旎,几乎抹去了现实的痕迹。极端地想象,不忍直视那一片沉重的回忆,进而拒绝整条记忆的长河,藏身在诗歌的空中楼阁,连一个简单的回首,都要鼓足勇气。
他从未尝试过“现实”这条路。今天读落的诗,现实在想象的浅浅渲染下,恰似一滴蓝墨掉进一瓶清水,逐渐晕开,扩散,把水浅浅地染了一层蓝色,还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久久挥之不去;幻想与现实激烈的碰撞展现在有些生疏的文字里,虽够不上惊鸿一瞥,但仍旧齿颊留香。
或许,我也有些极端了。
渊提笔沉思,斟词酌句。
“深宫梧桐沉默的倔强/终藏不住半世孑然无依的哀伤/厌倦秋风赐予的流放/心里种着草长莺飞的黄粱。”(来自顾渊《深宫》)
和一首诗好了。渊取出一张白纸,工整誊抄。
【八】
那天,一纸信笺握在落的手中,各自困囿在极端的桎梏中的两人,终于相见,于是吟游于梦幻的歌者学会了觉照,行走在现实的信徒窥见了心房。
“深宫梧桐沉默的倔强/终藏不住半世孑然无依的哀伤/厌倦秋风赐予的流放/心里种着草长莺飞的黄粱。”
“后庭风月无边的迷醉/也免不了一帘歌舞升平而梦回/泪洒山河破落的忏悔/妄图寻找半世苍凉的余悲。”
手中的云未曾掉下。
眼前的雨未曾落下。
身旁的诗未曾吟下。
步下的情未曾唱下。
手眼身步,云雨诗情。未闻掉落,吟唱曾经。
身边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他的精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不言不语,无喜无悲。
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山河星月都作贺礼。
他不愿醒来,不愿面对世界的满目疮痍。世界是黑的,黑得发白的那种。
天色已经暗淡下去,没有风,没有晩钟,没有人间谈笑聒噪的欣喜。只是一碗茶汤,一掬清水,一壶寂寥,一个废人。
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山河星月都作贺礼。
他沉浸在曾经的胜利中,不愿妥协。手掌渗出血来,顺着手的纹路滴下,滴下,汨汨成溪,浪花击打那理想的木筏,紧绷他的神经。
水在流动,一面雕花,一面摧花。
惊醒。他终于起身,滑步,作势,发生。抬眼。
那是他的星河滚烫,秋水满堂。
茶烟散尽。
手眼身步,云雨诗情。未闻掉落,吟唱曾经。
长风吹不去的船帆,终究被红尘羁绊;摆渡在世间的人儿,未闻沧海无声的呼唤。
【九】
水面无波暗藏险,撑篙不渡候来人。
他摆渡人间,从星河摆渡到凡间,染一身人世烟火。坐卧于船舱中,窗外风雨依旧,桌前书卷依旧。笔墨架起的桥梁早已无法支撑人的重量,往前走的路最后必然需要一个牢固的依托。摆渡——渡人,渡己,渡灵魂,渡众生。
抬手撑住脸颊,他百无聊赖,翻阅着那些书卷。烛火幽幽,再难照亮方圆半寸的桌面,风轻柔地来,干净地走,灭了烛光,吹过大漠炽热的苍凉,走过雪山冰冷的繁华。海蓝时鲸的踱步,林深处花的叹息,风在他耳边呢喃着世间万千,声线如烛火转瞬熄灭,只留下他一人,伴着月色,闲敲棋子,落灯花。
浪漫诞生的孩子,哭啼在现实的雨棚下;现实创造的婴童,溺亡在浪漫的温床中。是谁的前世,编织一张长风吹不去的帆,羁绊在尘世,听不见沧海无声的呼唤。黄粱熬烂一世的梦幻,终抵不过摆渡一程的艰辛和苦难。
左眼天堂,无穷奢华,尽洒荣光。
右眼地狱,欢喜一寸,不解晦暝。
无人可渡,无可渡人。知音难求,摆渡心灵。
他起身,走到那船舷边,霓虹牵起笔墨的桥梁,摇摇欲坠,往前走的路上,俯身见人海,仰首见星海。那一瞬,山岳遇见了星河,高山流水,断弦知音。
窗外风雨依旧,桌前书卷依旧。
他摆渡人间,从星河摆渡到凡间,染一身人世烟火。
他们曾坠入截然不同又完全相同的深渊,他们曾各自走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抱着不同执念而相遇的他们,点醒了对方,相互拉扯着,不愿再次落入那迷途的深渊。
他叫“落”,月摇潮花,落海沉石。
他叫“渊”,回首不言,浅吟顾渊。
他们相互摆渡,不愿落渊。
作者:吴逸哲 所在学校: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 指导老师:杨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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