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最公平的就是太阳。无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夜的时间都各占一半。我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
霓虹
“喂?”
“您好,是临终关怀师付晓彦先生吗?”
“是,请问您是?”透过涵盖家里的无线环绕通话音箱,他听出了对方喘了口气。
对方停顿了几秒:“先生,我是市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总负责这次疫情重症患者的临终安排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医院方面通过利用物联人互设备,已经合理预测出一些病患的疾病发展趋势,院方希望,我院的临终关怀工作能够得到您的协助。”
付晓彦愣了一下:“我对贵院的情况非常理解。但是目前市内对主要过江通道都进行了完全封锁,我想为其尽力,但是……”
“我们已经向上级防控及交管部门申请,为您提供渡江途径。”
付晓彦望向窗外。夜幕早已洗澈了白日阴沉的天际,天际肆意泼了把墨,江水也不再波光粼粼,不再闪烁任何光波。霓虹灯仍然绽放在这片钢筋水泥丛林之中——什么疾病也无法夺去的璀璨色彩。楼对面的全景虚拟投影广告,依旧把玫红色的污光飞溅进房间里,成片点缀在他的脸上,顺着漆黑未开灯的房间里那块浅黄色的墙上慢慢流淌,流域成了灿烂的光块,洒到了地板上。他直挺在原地,盯着对面的虚拟广告——
只见那个被完全立体供应出来的女郎,扭动着自己的身姿,妩媚地笑着。那是一位当红女星的图影,她却前几日突然传来了死讯。平凡人与显贵者面对疫情唯一的区别,就是显贵者的离去仍然会被人们用这种花哨的形式铭记,平凡人饱含着仅有的遗憾也罢、伤痛也罢、温情也罢而无声离开。这种离开,一般人也意识不到,即使是用最原始的观星方式——被重度污染的天空也看不到划天而过的任何星辰,爆炸也好,陨落也好,什么都看不见。
“好的。”付晓彦回复道,“我明天会前往医院,请告诉我我如何渡江。”
“请先生明日早晨七点到达江畔游船码头,我们在这里感谢您的协助,期待您的到来。”对方立即挂掉了电话。
付晓彦早已习惯如此,这些话语即使写成文字,这些客套话与敬语也无法透漏出任何能叫做“温情”的东西。人工智能的滥用,你很难分辨出电话对方到底是语音智能还是真正的人类。那些语音智能在研究人员的改进下,对人类讲话的语气与情感已经模拟得出神入化。仿生人在公共场所的大量应用,让你面对人山,你也无法分辨说话的对方到底是人类还是仿生人。仿生人不会变老,不会感染疾病,拥有着人类模样的外部器官,内部钛合金骨架与仿生芯片是唯一能辨别与人类有区别的地方。所以许多人也不再相信什么情感,不再愿意与社会大众大量交谈,所幸借助高科技,在自己眼球内安装纳米仿生芯片,用投影在视网膜的影像们自娱自乐。内心的恐惧与空虚却随着所谓“欢愉”而加深,加之人们对生活品质的更高追求,与心理关怀有关的行业成了新兴黄金服务行业。所有医院几乎都设立了心理咨询科与临终关怀科,但真正能够享有广泛声誉的治疗师确是手指能数得过来的。付晓彦便是其中一位,在2075年,他正式获得了国家一级临终关怀治疗师认证以及联合国的资深认证。整个武汉市,所有医院都会邀请付晓彦诊疗复杂病患。日复一日深入到人们离世前那种遗憾或者悲伤的情感中,但这么多年,他的心海始终也未被探访。
每个人都有无法释怀的事情,他要别人离开时释怀,别人努力释怀,自己却无法释怀。
付晓彦依然没有开灯。他脱去衣服,霓虹灯与立体投影的光波晕染在他的脊背。外面,霓虹们竭力夺目,却早已没有车水马龙。长江大桥上,尽是栅栏与监管。
他在闭目之前下意识地看了看投影在墙上的虚拟钟表。
2084年2月20日下午21:38。
渡江
他走出家门,迎面撞见了邻居林大爷。
“叔叔,您这么早出门呀。”
林大爷摆摆手:“唉,对你们年轻人算早,对我们呀,可是正好呢。这不,今儿个想吃热干面了,楼下就那一家开着哩。早点下去,省着跟一群‘机器人’排队。”
付晓彦住进这栋滨江公寓已经有八个年头,但没碰到过什么其他住户。即使碰到了,也是基本不说话。就那一次,林大爷与他同乘一趟电梯,他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个老大爷。能看出来老大爷腿脚不方便,活动范围也就在这公寓附近了。在电梯里,他跟老大爷说了几句话,大爷却突然停顿下来,似在揣度什么。他微笑着,拍了拍付晓彦的肩膀,付晓彦感受到,大爷用劲儿摸了一下他的肩胛骨。
“年轻人,我能看出来,你和外面的那些人不一样啊。”
付晓彦愣在原地,与林大爷下了电梯,看着林大爷语重心长地对着他微笑,“哐击”一声,关上了屋门。
随后付晓彦时常与老大爷交谈,得知大爷曾经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呼吸科主任医师,妻子是X仿生机械公司的董事长。林老太几年前突然离世,现在公司由他们的女儿经营。
“我呀,就还是喜欢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这里能够看到长江。你记住,看着长江,就相当于一眼望穿,华夏民族的灵魂都在这奔腾不息的江水中。”付晓彦有一次拜访林大爷家,林大爷指着不远处的长江,对他说道。
这句话就一直萦绕在付晓彦的心头,他知道林大爷想要告诉自己些什么。
江畔游船码头早已是一个几近废弃的地方。长江巡游,是纳米芯片就能够提供的娱乐项目,没有人会再跑到这里专门看一看眼前的长江了。这里兴许已无人看管,遗憾地隐没在了江畔老化的基础设施里。付晓彦打开了码头的栅栏,站在江边。江水不绝。远处,一艘篷船慢慢驶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随之逼近,在耳腔愈发震聋。船靠了岸,一个老翁探出头来。
“是付先生吗?快上来吧。”那老翁的声音有些颤巍。
船浮过长江的水面,播散开白色浪花与阵阵涟漪。付晓彦大约只能听见轰鸣作响。江的两岸,在严格管制措施下,失了行人与嘈杂,因此也失了城市的生机。
“师傅,现在都没有人来坐游船了,你怎么还在坚持开船呢?”
老翁微微笑着,看来他的话老翁在这轰鸣之中却听得异常清晰。
“你可知张岱?”
付晓彦有些差异,张岱是个许久未听过的名字了。当今这个浮躁消费的时代,人人沉溺于自我欢愉之中,何人还关心张岱是谁?
“《湖心亭看雪》?”
“你又可知他所著的《夜航船》?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付晓彦望向天空。纵使夜色褪去,天空灰蒙,看不清明月高挂或晨光熹微,所以称之“黑夜”从感官上也几近合理。
那老翁絮絮念叨:“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张岱说,这些事情记载下来,姑且就是不让小僧伸伸脚罢了。我游船,不过也是看看长江脉脉而逝,看看远方,换一份宁静致远,罢了。”
老翁微笑着看着他,付晓彦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江面。
“古人秉烛夜游,都是士大夫贵族的特权。平凡人的欢愉,在他们看来总是肤浅而脆弱。这次的疫病,便是不管阶级身份、一生去尽多少雍容华贵,都便会夺走了。你们这行,我也清楚,都是给高贵的人儿服务。平凡的人们,谁能得到来自你的关怀?”
付晓彦转过头来,看着老翁。江面的风呀越来越大,妄图吹散所有的轰鸣与寂静。
“师傅看来每日开船,虽载不了客,但这世道倒是审视清晰明厉得很。”
师傅缓缓地将游船靠岸,付晓彦看见,码头上已有零星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等候。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老翁望着江面,突然吟诵一句。
在人民医院工作人员的安排下,付晓彦准备离开码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江面——
游船驶来的轨迹在滔滔江水中早已消失不见。
选段一
2020年2月15日。
今天是我无休上班的第25天。我们医院很早就被列为收治新冠肺炎重症病患的定点医院了。重症病人越来越多,ICU已基本忙不过来。所以我也被调到了ICU去全力协助。
我心里一直牵挂着5号病区的李奶奶。那天插管之后,她的意识就更加不清楚了。今天我查房,我隔着防护服竭力才听清楚,她想见见自己的老伴儿。李奶奶老伴儿在3号病区,我不知道这次会见是否能够实现,我会向上级汇报这样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若能实现老太的愿望,便是对她康复最大的心理支持。
2020年2月17日
今天李奶奶与老伴儿相见了。我不能哭,泪水会模糊护目镜。两个老人,竭尽全力想要握住彼此的手。两个人都在嘱托对方一定要撑下去。撑下去,我们都要撑下去,我们一定可以战胜这次疫情。
2020年2月18日
我今天穿上防护服之后,走进5号病区,同事小张才告诉我李奶奶今天突然不在了,我其实心里真的自责难受也好,我其实,但是生者犹然
(节选自武汉野鹅湖医院呼吸科医生林宇华日记,私密,未公开)
抚慰
“付医师,到下一个病房吧。”那位工作人员已经陪伴付晓彦进行了一天的临终关怀治疗。在付晓彦看来,与其说是陪伴,道更不如说是监视。
他看向窗外,霓虹已经被煽起,多娇的夜晚已经到来。
付晓彦沉默许久。
“把下一个病人的档案叫我看一下。”付晓彦扫了一眼,“今天怎么都是这些人?”
“档案都是由家属提供的……”
付晓彦打断了他的话:“难道应该是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先接受治疗了吗?”
“这……”付晓彦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取来一个档案,“这个病患情况更严重一些,我们应该优先这位治疗。”付晓彦盯着他:“我不管病患的身份是什么,难道只有权势之人才在离别时刻有遗憾有痛苦吗?你也作为医者,竟然这点平等意识也不明白。”付晓彦用劲儿拍了一下那位工作人员的肩膀。果然,在这里值班的,有这么多的仿生人。
仿生人自然是不会明白。仿生人终究仍是一架机械,不懂得人类的大义与情感—— 那些完全无法机械模拟的事情。这次临终关怀治疗的顺序,想必也是早已调好,直接灌输到他们的身体里,他自然不会明白。
“去这个病号的房间。”
工作人员打开了隔离门,付晓彦渐渐靠近了静躺在床上的这位病患——一位普通的豆皮店老板娘。
“奶奶,您能听到我说话吗?”病床上的老人没有反应。
“奶奶,您好,我是小付,是来找您说话的。您在这里了太久,我来陪您解解闷儿。”
病床上的老人依然没有反应。
“奶奶,那我先给您唱一首您最喜欢的歌吧。
“容颜变,岁月迁,心中的温情永不减。跟着你走到天边,挽着手直到永远,沿着那岁月留下的路,相会在如烟的昨天。”
奶奶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都……都不明白,现在的人,都不明白。没有亲情,没有温暖了。没有……什么也没有。”付晓彦隔着防护服,只听见奶奶用微弱的声音,只说了这几个字。
付晓彦愣在原地:“奶奶,奶奶,我明白,我明白啊。没关系……”
“不……不明白,都不明白,没人明白……我们没有钱,仅存的温情……也……”
回望
付晓彦终于摘下了护目镜,他对着镜子,抚摸着脸上的压痕坑洼。这种痕迹,何等高科技都补不清。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二、三、四……他清算着这三天里他所关怀的病人们。一节节台阶,一个个数字,一条条生命,一块块墓碑。
今日天空的灰霾突然被剥去,白日里应是蔚蓝的色彩。此刻黄昏时刻,橙黄在西天绘染,逐渐用蛋彩颜料调和到头顶,却已是暗蓝的夜色。他在仿生人们的护送下,到达了江畔游船码头。老翁早已在那里等候,篷船在江面上下摆动,发动机依旧轰鸣。
“轰隆轰隆。”
发动机在船尾再次划开两道曲线,泛着白浪。泛黄江面渐渐流淌成墨色。付晓彦眯着眼,微笑着,享受着江面拂来的晚风。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看来你做到了。”老翁笑谈道。
“给真正需要的人治疗?”
“唉,不是。”老翁叹了口气,“我呀,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说什么?”付晓彦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不清楚刚刚老翁说的话。
老翁扯着嗓子大喊:“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付晓彦扬扬眉。夕阳减退,夜幕登台。江水两岸的霓虹一齐亮了起来。高楼们借着妩媚的霓虹衬托,开始扭动腰肢,献歌敬舞。付晓彦就看着霓虹们的喝彩,冷漠而绚丽夺目,湮没了多少真正有情感的人们。瘟疫,似乎只是戳破这个问题的幌子。他成功关怀了5位平凡的市民,他们的爱、遗憾与悲伤,他才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在一个人人毫不关心彼此的世界,是多么的痛苦与凄惨。
篷船靠岸,不远处就是滨江公寓。摆渡结束了。付晓彦转过头来,对着老翁说:“谢谢您了,老师傅。”
老翁低着头,一动不动。
付晓彦又喊了一声,眼泪与汗珠模糊了视线。他将老翁抱到岸上,脱下来老翁的外套,一面准备打急救电话,一面准备心肺复苏。可是,老翁的胸口如钢铁般坚硬,无法按压。
他掀起老翁的上衣,瞪大了眼睛。
那是仿生人胸口特有的霓虹,只见那霓虹显示着:“远程指令结束。
“莫说相公痴……”付晓彦望向江面,“更有痴似相公者……”篷船依旧上下浮动,江面依旧暗暗流淌。
摆渡
“铛铛。”
付晓彦打开门。
“您好,我是对面林宇华先生的女儿。”女子含有礼貌地笑着。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大爷跟我很熟,我经常帮他忙……”
“我父亲突然不在了,我正在给他清点遗物,发现这里有一封给你写的信,我转交给你。”女子手里递来一个白色信封。
“谢谢!请问……大爷是如何不在的?”
“心肌梗塞。自己从医一辈子,也没想着自己会这样不在吧。什么机器也无法预测与治疗。家里面,我给他的那个老年仿生人还不见了,我还在找它去了哪……”
“我很抱歉。”
在付晓彦的记忆里,林家女儿敲门之后的事情,已经混乱成一个浆糊。他透过自家阳台能够看见,林大爷总是对着一块巨大的屏幕讲话——那是操控的最佳途径。付晓彦读完那封信之后,就把他锁在了床头柜里。
后来,他回忆的时候,也只零星记得那几句话,让他一整天坐在阳台上,看着林大爷的屋子,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不管是仿生人,还是真正的人类,你懂得爱与理解——那些这个时代的人们几近丧失的品质,所以你能够成为别人人生将尽时的摆渡人。而你自己需要释怀,总紧扣别人的痛苦与悲伤,内疚于不能为真正需要的人临终关怀,因此你也需要自己的摆渡人。”
你为他人摆渡,何者为你摆渡?
“希望你能够为更多的人们摆渡,也希望这次渡江能够为你摆渡。我们的民族,不能缺少爱与信念。一个充满凝聚力与向心力的民族,无论是在60年前,还是现在,才是战胜疫病的良方。”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普照
2020年4月4日。
林宇华开车前往野鹅湖医院接任白天班——尽管现在武汉甚至全国的局势好转,但依旧有部分重症患者在进行最后的治疗。
车子驶过了黄鹤楼,驰骋在武汉长江大桥上。他下意识地看着表,九点五十九分。
三、二、一。
全程警报鸣响,轰鸣声似要划破天际。
桥上的车子们听了下来,林宇华下意识地狠劲拍打着车上的喇叭。巨大的声响几乎使鼓膜难以承受。他看着车窗外的长江,脸颊含扣着热忱的泪水,依旧坚定地微笑着。
长江依旧滚滚东流,浊黄色的水们,似是携带着逝者的灵魂们,滚滚东流。他相信,这座英雄的城市,会将一切的灾难与悲伤,倾尽江海里,随之东流去。
他为病患们摆渡,他相信,这个民族,从不会缺少摆渡人。
只不过,他知道,他的名字,会随着历史的江河渐渐隐没。
但他始终坚信,每一个摆渡人,都会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这个世界,光芒万丈,阳光普照,每一个隐渡人,也会选择勇敢与信念。
作者:叶浩然 所在学校:孟津县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许小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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