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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杯获奖作品:《渡未尽》
2020-05-04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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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弦

  “摆渡人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知晓河的谜语,而是为了载我们渡过河流。”

  我在那张陌生的纸上认真写字。我看见它颤颤巍巍,却坚实地站立起来。树荫覆盖它,蝶翅挣脱它的锢束而羽化丛生,它脚下无数条细小的溪涧涌散又被收回,它像是崩塌前最牢固的土石。

  耳边传来呼唤,有人在喊我。

  我回过头去张望。那时的我尚未发现自己坐在岁月的舢板上,正不带律动地浮沉,躯干扁平,木讷又模糊。惊觉那端有寥寥的人影,我缓慢地站起来,走向他们。

  这时,我就走出蜗壳,迈向晨雾四起的温热人间。

  这被我援引为平凡人生里的一大幸事。在我没有认清河流的面目时,已经有人为我摆渡。

  棕色眼镜

  他站在初夏树荫投过来的地方,刚好是下午五点。窗外雀鸟长鸣,光斑浮现,黄昏前的日色像温水一样晴朗地倾倒着,蔚蓝的海平线在背后缓缓上升。他迎着光把影子站成一条浅灰色的薄纸。

  我坐在课桌前盯着他看。也许是因为相隔一段距离,所以我没办法看清在那双棕褐色眼镜下,他的眼睛里,藏匿着怎样的波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戴着这样奇怪的眼镜,日后回想起来,那镜片的棕色像极了用于化学的棕色试剂瓶的颜色,似乎是为了避免镜片下某种稀奇的东西蒸发。

  我才刚认识他,身边的同学们也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刻板的老师怀有几分怯惧。我们是一群刚满十岁的孩子,因为喜欢写点东西也在写作上有些功底,所以从全市不同的学校被召集到一起,成立一个全市少儿“小作家”文学社。我们成了名正言顺的“作家苗子”,每周日下午都要聚在海边的这座教室,会有许多作家老师给我们上课,进行文学启蒙。他就是其中之一。

  尚还年幼的我并不情愿让自己的身份被定义,它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牵制名称的形式。但我却格外喜欢这个新身份,因为它关乎我唯一痴迷的东西。可任怎样那时的我也不会想到,我就这样来到属于自己人生的河源。我懵懂地借着消融的冰澌和初生的天光顺流而下,渴望到达那个名叫“文学”的目的地。最初我在不觉间走得飞快,沿途所有的稻花和流萤都与我擦肩而过,我从未在乎,心中只向往终点。我想它应该是最广袤的山野,独占一轮明亮温柔的满月,山谷里传来不尽的呐喊与呼唤。

  我却未尝发觉身后有人为我摆渡。很多年后,我才发觉他为我掌筏过一段何其漫长的时间。

  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见他。他一身朴素的黑衣黑裤,布料和款式都显得单薄又陈旧,衬得他本就瘦削的身板多出几分潦倒的诗人气质。几乎掩盖住眼神的棕褐色的镜片更是让我不由得感到一种难以触及的遥远。然而他的嘴角却扬起一个不加遮掩的弧度,随着嘴边干枯的皱纹被向上拉起,我竟能看到有一点光在他的镜片下跃动。他有些生涩却温和的笑容像是浸泡在温水里慢慢舒展开的茗叶。他是想要接近我们的,是真心喜欢我们这些孩子的——他是那样谨慎和木讷,比我们年长了四十多个年头,却仍然渴望逆着岁月的轨迹,用自己所拥有的雨露滋润一颗颗尚未成熟的心。

  他为我们上第一堂课时就讲了新诗。他的声线略显平常,但一讲到用情处,音调便昂扬起来,其中蕴蓄着一种令人震颤的深沉。他读起诗,胡适写的第一首新诗,卞之琳的《断章》,顾城的《一代人》,北岛的《回答》……这都是最耳熟能详的诗作经典,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而他恰好把诗句读成了一片波纹连连的海。我将下巴抵在课桌上听得入了迷,天真地觉得那些短小的字句仿佛是从天宫落到人间白纸上的星子,一粒一粒像是对我的召唤。

  我是不敢主动去找他交流的,出于腼腆和敬畏。那段时间一直是他来给我们上课,我就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角落位置听他继续讲。他不只讲新诗,还讲散文诗和散文。我喜欢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喜欢他口中的闻一多和臧克家,喜欢他带着我们俯在窗边静看夕阳下落满碎金的海,让我们细细地把所观所感写下来。他一直不认得我,直到有一次他让我们在课上即兴作诗并一个个把诗朗读出来。轮到我,我磕磕绊绊地念完,整颗心都紧张地提着,没想到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在一瞬间光似乎点着了棕色镜片:

  “这么好的诗,我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呢?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样,我渐渐和他熟络起来了。他鼓励我多读多写,让我把自己写的诗和散文拿给他看。记忆里他绝不是那种一味褒奖的人,他会直截了当地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为在文字里偏航的我纠正方向。他本应是个感性的人,在这种场合却理性又冷静,丝毫不拖泥带水。我固然会对批评感到沮丧,但仍然坚定着自己的一颗心,不声不响地蓄力、不声不响地写下去,未曾想过要证明给谁,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回馈。

  经年持久的岁月带走了我清晰的记忆,却为我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写作能力有了起色。我最初是捧着整颗心去面对写作的,勤勤恳恳,不觉疲累,纵使身处鸿蒙也誓要开辟出自己的宇宙。慢慢地,我看到他注视着我的文稿时,眼底的笑意增多了;他偶尔也会沉默到底地读完,最后抬眼对我说:还不错。他对我的文章抱有和我一样的热情,甚至是更甚三分。他为我提出更多的建议,有些宏大有些琐碎,我有时不太明白,就逐字逐句地记在心里。

  我也开始参加一些官方或民间的征文比赛,虽然不能每次都拿到最好的奖项,却也能不负众望。越写下去,我越发觉自己身处的世界是那样广大,我仿佛正流经湍急的河,两侧重峦叠嶂反射阳光和回声,我尚未触及的地方仍有很多很多。我只是挣脱了自己的缄默,结束了我生命的史前史。可对这条漫长的河而言,我仍然稚嫩。我至今仍想不清楚面对无尽的未知时,当时自己不回头的举措究竟是勇气还是莽撞。我始终迟钝,等到渡河已很长时间之后才开始去想这条河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道所谓的热爱就足以让我无暇思量其他的事物、让我认定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随着年岁渐长,在我升入初中以后,如此般的疑问更多了。我终究要回到现实的世界,去面对那一纸冰凉的考试分数和排名。文学于我仍是热爱,但我再也不会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上面了。为了更优异的成绩,我不得不将它暂时谪放。

  只是我忘了还有他在背后看着我。后来的情节倒也变得合理,我去文学社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少,其他的伙伴们也如是。我愧于坦白地告诉他,自己已经不再一心放到写作上了——这几年我还是没变,我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更害怕看到棕色眼镜后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蒸散殆尽。

  迟钝的我,也发觉他对我的缺席的默许。我后来才明白,那种无声的理解是合理的,毕竟,他的本业也是高中老师,而不是诗人。

  但我仍然是迟钝的。正如我多年后才恍然大悟地发现,他一直在我的舢板后端,替我避开危险莫测的乱石和野藤,为我摆渡向黛青的远山。我最初来的时候就听他说过,那里是属于我的地方,也会是我爱的地方。

  但是对于如何越过途中凶险的河段,他一直语焉不详。每当现实中的我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他握着楫橹的手就更紧上几分。

  摆渡

  在文学社的这几年来,我很少察觉到一些异样的细节。那些细节就像从阴影处伸出来的一根透明的刺,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不曾感觉到痛。我翻过来覆过去,从渴求更为犀利的羽毛,到踮起脚万分小心、斤斤计较地行走,我都没想过要放弃文学。我想,我先放一会儿吧,等我再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去奔赴它,等我把学校里的名次往上提一提。我没有意识到,这种等待多么漫长。

  同样异样的还有他。在文学社的最后的时间里,我仍然坐在那个角落的位置上,看着他对着人数不到一半的教室沉默。他开始在固定的一段时间内不讲任何东西,只是在讲台前走来走去——很难说他是在沉思还是失神。他的棕色眼镜让人感觉越发深厚了,像是在做最后的保护和挣扎。

  他在一堂课结束后缓缓坐到讲台边的椅子上,动作里像是夹杂了残余的喘息声。我知道他是老了,他本来就不年轻。他抬起头,夕阳的每滴余晖在他沟壑般的皱纹里滞缓地流下。他局促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后嘴角微微颤动着对我们说:

  “好多年前,我的儿子高考完,要填报志愿。我坚决不让他报人文类学科,尽管这是他父亲走的路……它太痛了,如果去接触人文的话,你只会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痛。可能穷尽一生你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声音里有些微弱的破音和哽咽。

  “我多自私啊,我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触这些东西,却还一个劲地给你们讲这些。我只是想……多些人能参与到这里,终究也是好的,何况是你们这样一群有能力有志向的孩子。如果哪一天真的没有人了,才是最大的悲哀……”

  “其实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都上初中了。我知道你们有些将来不会走上文学这条路,但是……”我看到他的镜片似乎向我这里挪了挪,“我希望,真心喜欢它的人,能一直走下去。老师不能够做什么,只能帮你坚定一点信心,尽管自己都没法弄清一些事情。”

  “老师可能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还得一个人去走,一个人去悟。虽然连我都没走到过终点,但我依然相信那个地方值得你到达……你会到达的。”

  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对着沉浸在默然中的我们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下课”,就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教室。我愣了,脑袋里“嗡——”的一声过后,只剩下空白。这么离开,可太不像他的作风了。我在心底呆呆地反复喃道。原来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没把我们当做孩子或是学生,而是当成和他一样采集火种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他也是夹缝中的人呢?他也在现实与理想间委曲求全,步步退让,最终落得一个平凡的语文老师的名号,在一所连普通高中都算不上的职业高中任教。只有在某些时候,他才能舒心地以作家的身份和文字打交道。他不是什么潇洒的诗人,而是一个足以让人产生遐想的业余作家。他都未能参透那条河。说到底,我们的共同点就是向往文学,站在各自的人生河道上彼此相望。人生多渺小,无数以文学为目标的人生不都是这样,在一面广邈的平原上细细窄窄地流尽,在困顿中绵延、在希望中相汇。多长的一生,到头来也无非是一条不自量力又偏偏自命不凡的蚁行。

  多年之后,当我重新把回忆倒带,一帧一帧地把事情想明白的时候,我才惊觉是那么幸运。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刻,有人推我一把,让我看到距离目的地更近的景色。他用离别换来我更深的思考和认知,那段临行前的话语不曾被埋进暮秋的枯涩的梧桐落叶,而是和最热烈的太阳一起,在我心里铺成坚固的光砖。也许我们都不知道那条河的谜底与意义,但从来没放弃过渡行。是他为我摆渡,用尽力气带我走向我们都想去的地方。那的确是我们都想去的地方。

  我仿佛又回到那个秋日,所有的风都离我而去,飞鸟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无比清晰。橘黄的阳光被时光凝成琥珀,没人能够融化它,也没人能够捕捉到告别时影子的方向。需要面对淡漠与热烈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我又听到河的鼓点,怦然如心跳,又像谁的泪水砸进土地。我在溅起的水沫中写字,写进我自己的生命,写进那些不可多得的柳暗花明,写进我的摆渡人。我不需要回头看,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后。

  我如梦初醒,但是我已经离开那个秋天了。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我独对寂寥黯淡的深夜,想起那些星星。是他最早带给我的星星。

  后记

  其实后来的后来,我见过他一次。升入高中后,他被邀请来为我们做讲座。他还是那身黑衣黑裤,还是戴着棕色眼镜,仿佛我们在昨天才分别一样。两年过去了,我不知晓他能否认出坐在角落里的我。

  可我却偏要赌一把似的,在观众提问环节,我用尽胆量接过话筒,向他抛了一个难以承认答案的问题——那个问题太悲凉了,而我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

  可他看到我站起来提问时愣了一下,居然展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他像在我熟悉的课堂上一样回答问题,他讲了中国文学的传统继承,承认了否定的答案。但是他说,他一直相信有办法能够解决现状。

  我知道的。

  讲座结束后,我也没有按照设想去找他合影留念。我看到他单薄的背影从视线里淡去,最终如墨痕般洇散在傍晚的余晖里。我也终于学会像他那样微笑,对着再一次的离别和遥遥无期的相见微笑。我知道的,他一直都在。

  这个关于摆渡的故事横亘了我的半个童年和青春,本来应该是沮丧的色调,但当我回忆起来时,却更多感到温暖。

  故事本不该披上隐喻的面具出现,那些用来比喻的字句萦回于指缝间,从来都扎不下根,却也无法被捏碎。

  我不知道再如何用最纯粹的方式去记叙,毕竟故事充满遗憾,我们也不再像初见时一般。

  只是时至今日,我仍时时回忆起他的棕色眼睛和盈满光的碎片的教室。多么孤高又沉默的姿态。我却好生喜欢。

  我知道我们都还没有渡过河,步步单音总会被湍流撕裂的声浪掩盖。但我时隔这么多年,仍满腔孤勇地相信星子的光芒能点亮天穹,蚁行般的人生也能参透假象,一直走到黎明。

  因为有你为我摆渡过这一程,所以我始终坚信,不曾看轻摆渡的力量。

  谢谢你。我的摆渡人。

 

  作者:张弦  所在学校:青岛第二中学  指导老师:王蕊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二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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