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全市最好的学校就开始了自主招生的报名。在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片区，一张张限定号码的绿色报名表犹如寒冬过后枝头抽出的嫩芽，让人看到生机。

　　她也去报名机构要了表。在现场大多是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把报名表视作能帮自己孩子渡往更好未来的船票。而对于她，寄宿制中学更是能渡她远离弟弟的船。

　　弟弟是她的劫。还没出生就可以让她离开爸爸妈妈回农村老家和爷爷奶奶过了三年，简直像被丢在了无人的旷野；回来后同住一屋，从他玩水发烧爸爸妈妈都跟在医院她一个人在家吃着妈妈提前做好的饭菜，到学习的时候被打断下楼给弟弟买奶粉，再到作业被他撕了补到深夜，她都经历过。一件件事缠成一个大大的解不开的结。

　　她为了考试准备了一个多月。可是报名表提交的前一天她说起，爸爸却沉默了许久，而后低着头告诉她私立学校的费用不低，“家里不是独生子女，你要上的话将来弟弟也要读......”

　　窗外春风开始拂起，她的心却是吹着料峭春寒。

　　弟弟真的是自己的劫，她想，怎么也渡不了。

　　自招考试是在四月一个明媚的周六。她故意睡到十点多才起，拿起手机，班群里接连弹出一个多小时前同学去考场陆续发的消息。“他们现在应该在考试吧。”她失落地想。那天她把报名表和做得差不多的真题集扔到废纸箱，学校成了心中的一个结。

　　“帮忙装一下热水啊。”妈妈收拾着换季的衣服，见她起来了，喊。

　　她走过去拿起热水壶，弟弟跑了过来：“姐姐看我做的小船......”

　　她想起那艘自己登不上的渡船。“热水，烫，走开。”她冷冷地说。可他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继续叽叽喳喳。氤氲而起的热气和聒噪的童声如同一点火星，落在所有怨恨堆积的柴薪上，一点就着——

　　“你吵够了没——”用尽气力吼出后，她惊恐地看到一片水洒溅而出，利落地下坠，刚好掉在弟弟的右颊。

　　毕业典礼总是热闹似七月的温度，台上在表演，台下人哪怕只是点头之交都互问着去处。但她有点木然，一来由于去老家生活了三年，她对这所小学并没有归属感;二来她的未来并不似开幕词所说的那样光明。

　　同桌凑过来问：“你真的不去了啊?这周末还有第二次考试呢。”班里1/3的同学都拿到了船票，而她的毕业考成绩比他们很多人都还要好。

　　她平静地说：“嗯，不去了，我还有个弟弟。”那所学校终究不是自己的船。

　　“姐姐——”说话的时候，妈妈带着弟弟也来了。

　　“这就是你弟弟啊，挺可爱的，”同桌笑着说，“不过脸上怎么脏脏的......”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还未开口同桌已经拿了纸巾，伸出手触碰到的瞬间神色突然变了：“这是.......”

　　是伤疤。事故之后弟弟脸上留下了一小片疤，宛如拙劣的裁缝缝补过后内侧的凌乱针脚。

　　她想起第一次从医院回到家，爸爸的手高高扬起又重重放下，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让你去考就好了。”妈妈端着的泪瞬间洒了下来。那碰都没碰到自己的巴掌和没有说出口的责怪重重打在她的心上。

　　她才是弟弟的劫。

　　所以即使还有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去了。给弟弟带来了这样的劫数，怎么可能自己渡船远走呢?

　　眼下弟弟却满不在乎地说：“我自己不小心被开水烫到了。”无论谁问起，弟弟都没有提及她。但每一次，她的心好像也都被烫了一下。

　　开水烧掉了她原来对弟弟的结，愧疚与懊悔又死死地绕下了另一个。

　　同桌变得不自然：“这样啊，对不起哈......”

　　她突然地起身，对弟弟说：“我带你参观一下学校吧，九月你就来这里读了。”

　　事故之后她对弟弟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变化。毕业前盼望了许久的暑假她哪里都没有去，留在家里陪弟弟玩耍，做手工。弟弟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耐性，许多她都没耐心拼下去的拼图和乐高，他一个人都拼完了，又自己DIY各种模型。不再认为弟弟是自己的劫，她慢慢发现弟弟的可爱之处。

　　她还学了做菜，从普通的家常菜到包子饺子再到各种点心，弟弟喜欢的她都学。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每次从厨房出来她都一身淋漓。

　　那是摆渡弟弟而留的汗。这样想着，心里的愧疚好像也随着汗水一点点流出。

　　看着弟弟渐多的笑颜，她心中的结也在渐渐松开。

　　暑假她收到了最好的公立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尽管今年新开了内宿班，她还是选择了走读。以前觉得调皮的弟弟像充满风暴的海域，于是拼命想渡离。然而暑假相处下来，没有了敌意，她才发现弟弟更多时候是平静清凉的河流，那么搭不搭得上离开的渡船，都没有关系了。

　　关于那个学校的结，就在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解开了。

　　八月末，一年级新生入学报道。到了教室门口，妈妈没有立即让弟弟进去，而是向门口的班主任解释弟弟的伤疤。同样没有提到她。

　　听完，老师怜爱地摸摸弟弟：“真可爱，姐姐也这么漂亮，本来也......”她的心一惊。这时别的家长牵着孩子也来了。于是老师点点头，致意她们离开。

　　夏末酷暑仍未褪去，她却打了个寒战。她听懂了老师的话，一切句子加了本来，都变的了无意义。她也看到了另外一个孩子直愣愣地盯着弟弟，如同盯着怪物一样。

　　毕业典礼上同桌的神情，牵着弟弟走在学校收获的目光，和刚才的场景，都重合在了一起。

　　暑假做的了无意义。以后无论到了哪里，弟弟还是得一直带着疤痕，带着她的姐姐给他带来的劫数。

　　自责与悔恨重新缠紧了她，绕成了死死的结。

　　“解不开的话，干脆一刀划掉所有的结吧。”回到家她拿起小刀放到了右脸上。回想起事故，那里又开始抽搐。弟弟这个样子，对她容貌的赞美都成了上岸的美人鱼脚下的刀尖。“劫由我起，也应由我来做弟弟的摆渡之人。”

　　用力时，小刀却鬼使神差滑向侧边，少量的血渗出，很快又干了。从正面不仔细看什么都看不出。

　　她握刀的手颤抖起来，第二刀迟迟下不了手。

　　开门声在这时响起，妈妈买完菜接弟弟回来了。“姐姐来玩飞行棋。”弟弟一进门就跑到她的房间喊。

　　她整个暑假都习惯了弟弟脸上的伤疤，现在再看却觉得突兀。“好，我来了。”她说。小刀重新被放回笔筒。

　　正式开学还要再晚几天。第二天她等着弟弟也下楼玩耍，继续自己的渡劫计划。“你是弟弟的劫，你要和弟弟一起渡。”她告诉自己。

　　可是小刀不见了。她才依稀想起昨天弟弟向他借过。“又要做什么手工。”边想着边去了他的书桌找，各种凌乱物什，就是没有那把普通的裁纸刀。她又进了厨房。可是切菜的大刀小刀竟也不见踪影。

　　一时间竟找不出一点尖锐的东西。她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再找，就坐在沙发上，拿了本书，许久都翻不过页。

　　门铃突然响起，她开门一看，弟弟下楼玩还背着昨天报道背的小书包。这是今年生日她送的。

　　一进门弟弟就扔下书包冲进厕所，火红的超级飞侠歪在沙发上咧着嘴。她笑着摇摇头，喊：“我的裁纸刀昨天是不是你拿去用了啊，我看看在不在你书包。”

　　厕所里的声音意外地慌张起来：“姐姐等我一下我给你拿......”说着是一阵响动，然后冲了出来。

　　她已经拉开了拉链。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刀：菜刀，妈妈剪布的剪刀，果皮削，还有那把不甚锐利的小刀。银色光泽汇集一起，给她重重一击。

　　弟弟开始慌张地解释：“昨天看到你拿着的刀和脸上的划痕，我猜是你自己弄的，下楼玩就顺便把它们带了下去。今天这么早回来也是为了在妈妈回来之前放回原位.....”

　　她只是愣着。

　　人怎么是劫呢，明明事情才是啊。她愚昧得，像寓言里只看得到盾牌的一面而起了争吵甚至丧命的两个人。一旦相信了人可以是劫，也就把自己绕进了解不开的结里。她想渡的不是弟弟，而是误把他当作劫数而亲手带来伤害的自己吧。昨天那一刀如果没有犹豫的话，只怕是会让弟弟背负了更多。

　　“我一个人丑就可以了，姐姐就负责漂亮吧......”弟弟还在小心地说着。

　　原来从头到尾，弟弟才是自己的摆渡人。渡的不是什么劫，而是那些荒唐的关于劫与渡的想法。从那场事故到收集这些刀，摆渡人的桨，对年纪这么小的他来说过分沉重了，可是他依然努力地摇了起来，因为船上是他的姐姐。哪怕从始至终他都没能从姐姐那获得真正的爱。

　　“真的没有关系，”弟弟认真地说，“我不怪你。”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做姐姐以来她很少哭，早在没见过弟弟，一个人在农村老家孤单而惶恐的时候她就没有哭;后来遇到那么多委屈，再后来多少个悔恨不眠的日夜，她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她哭出来了。即使还是原谅不了自己，心里缠得她透不过气的结终于解开了。

　　弟弟反身从书桌桌肚里拿出一只小船。她认出是自招考试那天他给她看的那只。事故中它摔在了水上。她以为碎成那样补不好了，就像她两次以为自己遇到了怎样都渡不过的劫。

　　可是弟弟花了几个月补好了它。弟弟带着她渡过来了。

　　她看着小船。手足之情使他们生来就是同一条船上的摆渡人，但渡的不应是什么劫，而是生活的河，或平缓或湍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轻松。

　　她抱住了他。那是我们共同的渡船，她想，以后的生活，无论好与坏，我们一起渡。

　　再无劫数。

　　作者：林子涵 所在学校： 汕头市金山中学 指导老师：林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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