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舟醒了,是被清晨的鸟鸣吵醒的。千篇一律的起床铃。他闭着眼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他此时睁眼,会看见房梁上早已鸟去巢空的燕子窝。他会躺着发一会呆,然后起床,吃着千篇一律的早餐。可没来由的,他想今天打破这个规律,即使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他又躺了会。出于害怕楼下母亲唠叨的心理,还是磨蹭着起了床。下楼吃饭。桌子上果然摆着煎饼和粥。辞舟坐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不抬头,他也能想象出窗外门前婆娑的树影,树后葱茏的芦苇荡,以及芦苇荡后的汾江,在夏日晨光中粼粼的波光,如同镀了金箔一般的模样。景是美的,他却没有看的兴致。喝完最后一滴粥,他正好听见了姆妈的唤声:“阿舟,有人渡江嘞!”辞舟咧咧嘴,套上了阿爸摆渡穿的黑胶靴。目光掠过堂屋内陈列的先祖灵牌,他出了门。
要渡江的是一对父女,女孩天真烂漫,那父亲却面带忧悒,全身流露出着中年人特有的疲倦。父女俩衣着入时,明显来自都市。但他一开口,辞舟就从那含糊的咬字和绵长的腔调中听出了家乡话的气息。即使没有踏出过方圆五十里,但凭借时常在假期代替父亲摆渡的经验,他自信自己的判断。靠着职业敏感,他感觉到这位渡客没有交谈的意愿。辞舟便聪明地保持缄默,只是默默的划着桨。
和父亲并排坐着的年幼女孩明显正出于人生中最好奇的阶段。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着,这会儿正盯着岸边的鹭鸶,明显是被这不寻常的大白鸟迷住了。她从鹭鸶修长的腿看到修长的颈项,一直看到高昂的头。岸边的鹭鸶也察觉了女孩的目光,转头与女孩对视片刻,又傲慢地扭过头去。可能是羡慕鹭鸶优雅舒展的体态,女孩也不自觉地伸长了自己的短脖子,瞪大了眼睛。辞舟看着有趣,险些没憋住笑。憨态可掬的女孩让他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笔友。
她是和他同龄的都市学生,对他描述的乡村生活充满了兴趣:
“是像《小森林》里那样简单幸福,靠劳作获取食物的慢节奏生活吗?诶,好羡慕啊。遇见的都是比邻而居的村人,可以熟稔地微笑打招呼。在城市里,我坐地铁上下学,抬起头,身边全是陌生人。是一个临江的小村?那得有多美啊!放学后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就可以看见余晖下火红的江面,如同在燃烧一般,那一定是想象中更壮美的景观吧。摆渡人?真是富有诗意的职业啊。烟雨朦胧中,青箬笠,绿蓑衣,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还有那句渡人亦渡己,满满禅意,让我一直认为摆渡人都是哲学家呢。”
确实是很诗意的职业。辞舟在心里同意。虽然粗俗来讲就是船夫,但是摆渡人在他们这些文艺青年眼中委实是少数不带铜臭味的职业,甚至带着还有一些恣意的仙气。而在这个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时代,待在熟悉的家乡,像祖辈一样撑船江上,过着不拮据也不富裕的朴素生活是很好的选择。但当这种简单平凡的日子过了十多年后它就不再治愈恬静,而变成了平淡无趣。换句话说,他早已厌倦了这个无波无澜的江边小村,以及自己从出生起便似乎已经被规划好的未来。
笔友羡慕着辞舟慢节奏的生活,辞舟却羡慕着她的城市生活。他想象着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的街市。他想象自己在地铁上,挤在上班族中间,默默地观察着每一个陌生的面孔,在心中猜测着他们的故事。那个在座位上捧着一本科塔萨尔的女学生,真的能看懂那跳脱活跃的文字吗?这边的青年手拎公文包,领带歪歪扭扭,眉心簇起,鼻尖微红,是初入职场却遭到刁难了吗?他从小便知道自己对于故事的狂热喜爱,但是在这个闭塞的乡村,辞舟能听到的故事仅来自于妇女们的絮叨八卦和窄小阅览室的三列书架。他只能利用贫瘠的想象和笔友的描述了解陌生神秘的城市,当每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身上都有着丰富的故事,而他,则通过敏锐的观察,微微窥视到其中的皮毛。
辞舟知道自己应该庆幸,即使是在父母的安排下,自己也有了未来生活的保证。但他就是不甘心这样理所当然的子承父业。“走出去”的愿望像是蛰伏在心里的野兽,时刻有着脱缰的风险。他快要溺死在沉闷无波的十六年每天循环往复的生活中了,而城市,因为它的未知而格外迷人的城市,是他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小兄弟,你祖上都是在这摆渡吗?”沉默已久的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他似乎被舟尾油灯上系着的,已被脏污覆盖得看不清原貌的葫芦状挂件吸引了注意力。
辞舟回过神来,笑了笑,羞涩地嗯了声。
“那应该没错了。你是姓柯吧。这个护舟符应该还是我姆妈做了送给你阿爸的,为他第一次出舟。”男子眼角笑出了岁月的纹路,不着痕迹地换了家乡话开口,“你阿爸浑名叫麻木。我比你爸略小,你便唤我声杰叔吧。你应该对家父不陌生,我祖上是炸苞谷花的。”
辞舟有些讶然,方圆五十里就谭叔一家炸苞谷花。倒不是因为垄断,只不过乡人纯朴,自从吃过这祖传手艺炸出的苞谷花后就被谭叔彻底折服了罢。苞谷花,其实就是土法炸的,类似爆米花的零嘴。没有吃过,谁也想不到谭叔那皲裂的大手竟能调出如此清甜爽口的桂花酱,沾了酱的玉米,再用那油锅一滚,红炉一焙。虽不是饕餮珍馐,但也成了汾江两岸所有人无法忘怀的美味。而就在前些天,他才听姆妈跟阿爸说对岸的谭叔怕是不行了,不知谭家的阿杰什么时候回来。阿爸却只是沉默。如此看来,杰叔应当就是阿杰了。渡河,怕是去奔丧的。辞舟没有一张巧嘴,神情一黯,只是沉默。
扎两小辫的女孩不知何时睡着了,天似乎也阴了下来,鹭鸶也飞走了,只听得到风拂过芦苇荡,中间隐隐夹杂着桨击水的声响。
杰叔自嘲一笑,看着船尾的护舟符,声音暗哑:“我离开家的时候大概是你的年纪,算是个叛逆青年吧,一意孤行地放弃了继承家里的手艺,去外面实现不被阿爸理解的梦想。麻木哥……他本来是要和我一起走的。”
辞舟猛地回头,杰叔敛了笑容,兀自说了下去,“你阿爸之所以有这么个浑名,是因为他第一次去赶集看见麻木,也就是城市人常说的土摩托,就迷上了这个在当时很稀罕地东西,到处嚷嚷着长大后就开麻木去。你们祖上便在汾江摆渡,你爷爷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干别的去的。他是个牛脾气,就一直带我一起去挖草药,收罐子,攒够了路费,准备离家去城里。”
杰叔望望天,似乎有些怅然。“我们趁着大家办喜事吃酒的时候出走,你阿爸去对岸接我。虽然他已经是个‘老船夫’了,但这毕竟是离家出走,我们都紧张得要死。过了河,你们家门口还挂着煤油灯,你阿爸就看着那灯,告诉我他决定不走了。”辞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杰叔的眼中似有泪光。“不走了。”他喃喃道。“你阿爸说你爷爷身体垮了。”
杰叔又吸吸鼻子:“‘阿杰,姆妈跟姨说了,阿爸吃的药没得效,晚上咳嗽脸都涨红了,好久没喘上气来,一松手,帕子上有血。我走不了,我走了,这个家就垮了。你们对岸的,又怎么回家?’”他哽咽着继续。“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回来。不敢面对阿爸,不敢面对乡人,最不敢面对的,是你阿爸。看到我,他就会想起那个晚上,还有他从没骑上过的麻木。这次回来,我是真的怕见到你阿爸。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有多么庆幸,又有多么伤感。别笑你杰叔,唉,人老啦,就是喜欢多愁善感啦。”
辞舟愣住了,他从没想过那个古板的阿爸也曾反抗过家族的命运,而那颗平静的心中,也曾有过炙热的喜爱和痛彻心扉的失去。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姆妈在厨房熬着的药罐,和那带着草药味的蒸汽,心中又是一痛。
多次撑舟已让辞舟的肌肉有了记忆,即便是心神不宁,辞舟也稳妥地把小舟停在了岸边。望着杰叔父女俩消失在远山中的背影,他想起了小时候嚷着要吃苞谷花的自己,和责备着却总是纵容地带着自己撑船过河的父亲。
远山逐渐氤氲。
揉揉眼睛,辞舟回过头,望向对岸。江面闪烁似金瓦,芦苇荡依旧在风中左伏右倒,红砖在树后隐约可见,在那之后,是堂屋中身为摆渡人的先祖们的灵位。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可辞舟。
渡人,亦是度己。
在他的渡口,只有他是摆渡人。
作者:刘若华 所在学校:深圳市宝安中学(集团)高中部 指导老师:喻英贤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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