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应对完指挥平台的护士长就被面前掉了吊瓶的病人拦住，于是只好停住迈了一半的腿低下头来先扎进针头，这才一面指点面前登记数据还不熟练的小护士的错误，一面冲十步外的救治区喊着。

　　“何主任，建元桥那边车祸的大约还有七分钟送过来，病人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已经联系好隔离手术室了。”

　　“谁手里空着?”

　　何舟头也不抬，定神凝眸眯作一缝，端着腕子将羊肠线穿过针孔，另手并指捏紧齿镊，顶针刺入、对口皮缘探出，呼出来的气打着旋飘着，眼镜下的镊夹稳稳当当。

　　“都在台上，江医生最快也得十五分钟，怎么……”

　　“我去。”何舟手下流畅的大开大合短暂地停顿了半秒，他借着这时间飞快地扫过一眼表盘，在心底重复确认了一遍时间，伸出小腿勾住床柱将自己拉近，然后仰起头冲表情明显开始不安的病人露出一个严肃僵硬种掺着轻柔和煦的笑，春风化雨般的，但右手的动作却骤然掀起了凌厉的风——只是阵脚细密如旧。

　　他的目光是极沉定的，安稳的重量坠在眼角，向下拉扯出个坚毅的弧度。那病人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就那样愣愣地望着何舟面上八风不动的气度，突然捕捉到一抹极隐秘的上挑的雀跃。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那意味，只见何舟扭头连珠炮一样对实习医生交代了一大堆，连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都来不及拿就风一样窜了出去，内里的白衬衫在风力翻出呼啸的浪，似乎还带着风的猎猎声响。

　　病人下意识抬起头追随他的身影远去，无意中瞥到墙上的挂钟——只过去了六分半，又或者是六分四十秒?

　　何舟却来不及去估计这和他预计的时间究竟有几秒的误差了。他从急诊病房去一路冲刺，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最终在门口和尖利的救护车声撞个满怀，梗着脖子咽了半口气，还没等它沉进肺里就又吐了出来。他飞步上前接下推床，和其他被包裹在战衣里的第一批前锋一起护送着，一面低头观察那病人浮沉不定的脸色，一面偏头听随车医生絮絮耳语，终于在手术室门前抬起头深深望去一眼，点头致意。

　　“交给我们了，放心。”

　　“放心。”

　　所有风尘仆仆的倦意和片刻欢欣的愉悦都被收敛，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极深沉的波澜不惊。

　　何舟用最快的速度罩上手术服进入手术室时，刚刚结束工作的麻醉医师正在和护士感叹。

　　“十七八岁的孩子，干点什么不好，在路上瞎跑?发泄学习压力也不是这么发泄的。”

　　“青春期就是这样。何主任家那个……何主任。”

　　所有声音倏地息下。

　　何舟淡淡瞥过去一眼，一如往常微抿着唇，或许喉咙里有些什么滚了滚，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又低下头翻找手术用具。那圈医生护士猛地松了口气，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让出位置，直到离何舟隔了有五米远才仿佛逃离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的威慑范围，拍了拍自己胸口缓过来。

　　正这时，何舟才终于抬起头四下扫视一圈，将所有偷偷喘气的人惊个激灵。他轻咳两声清清嗓子，随后沉声开口：“开始”。

　　一切伤痕在无影灯下无所遁形。

　　何舟捏着造影剂控制柄的手在看起来安然无恙的腹腔外上下游移，眉头越蹙越深，最后在一处明显的阴影处停驻。他伸出一只手向外，要求还没吐露出口，不料被尖锐犀利的警报声先声夺人。

　　滴——

　　刺耳极了。

　　何舟打个激灵猛地抬头，正对上平直的一条心电图，霎时眼角猛张。他心底咯噔一下，当机立断收回那只手交叠压触心口进行心脏复苏，卡在嗓子眼里的音调倏地拔高，铿锵有力地砸下来。

　　“找除颤，快!”

　　躲在风平浪静之后的恶魔张牙舞爪着和何舟抢人，何舟大臂肌肉紧绷如铁，横在那病人胸前寸步不让。他比唇吹气两次，再做按压，周而复始，五次轮回后伸手去接仪器紧握按在胸口，沉吐一气。

　　“200J!”

　　“滴——”

　　豆大的汗滴从何舟额角滑过，滚进脖子里，凉得，由是一颤。

　　“300J!”

　　“滴——”

　　口罩后的鼻头发红，分不清时因为闷的还是什么。何舟将后槽牙咬得死紧，声音从齿缝里滚出来。

　　“360J!”

　　“有了!”

　　警报退散，何舟后颈神经蓦地一跳，牵扯着他去看检测仪，不敢轻易相信似的。直到看见起伏跌宕，这才松懈下牙根，几不可闻地勾起唇角。

　　“……我们继续。”

　　这场手术真正结束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何舟靠在洗手台边面无表情地冲刷着受伤残留的鲜活的血液气息，只觉得被汗液浸透因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黏腻得厉害。他想去将它换下，但浑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于是他就那样贴着墙滑坐下来，将自己的脸埋进宽厚的手掌里，而那手居然是微微发抖的。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喊他，有喊何医生的、有喊老何的、有喊何成爸爸的，杂乱至极，但没一句是他此刻想听的。随即这声音更嘈杂了，还混入了他自己的吼叫声，沙哑难听的刹车声，和那总是让人脊背紧绷的救护车声，甚至还有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一股脑儿涌进来，吵得他头皮发麻。

　　直到这阵吵闹过去，他还是没能听见那一句，只剩下无边的沉寂将他溺毙在里面。

　　突然又有人喊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不堪其扰。

　　“何主任?何主任!何主任醒醒醒醒!”

　　何舟含混着应了一声，然后被人连拉带拽着扯起来，还没完全找到自己的手脚和头脑，于是只能浑浑噩噩被迫听着絮叨。

　　“您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我们大家伙还以为您今天按时下班了，也没找您，哪成想您在这儿!”

　　何舟冲他摆摆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重量，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云上。他下意识抬手揣兜没揣进，在自己腰上滚了一遭又无处着落着垂下，这才想起自己不知落在病房区哪个角落的白大褂。

　　何舟认命般叹了口气，转身向病房区深处走去，途中经过一张床——上头躺着他不久前刚刚救回来的那个小伙子——生生一片嘈杂的急诊气息外不合时宜地圈出一片压抑。那少年别扭着头不去看他泪流满面的母亲。旁边给他做检查的医生拍了拍他的头似乎说了些什么，于是他僵硬着转过身来，低低喊了一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透过来，分明含糊的，但又因为于人类而言过于熟悉而易于辨认。

　　何舟的脚步就被这一声听不真切的遥远的呼唤黏在了三步之外，躁动不安的一颗心突然沉了下来，但又借着这一股子惯性力的作用一路沉进深不见底的水底，几近窒息。他偏开头不愿再看，忽然仿佛又有人在他身边喊着。

　　“何主任，三里屯的煤气中毒还有十分钟送……”

　　护士长话还没说完，只见何舟又是风一样冲出去了。

　　作者：王晶晶 所在学校：安徽省合肥市一六八中学 指导老师：黄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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