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杯获奖作品：《渡》

　　傍晚的阳光透过白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房间，荡开暗红光晕，落在满地的乐高碎片上。坐在地上的男孩明显对这很不适应，忙向阴暗处缩了缩。1005将影像传感器转向男孩，启动程序将百叶窗拉起，说到：“主人，您已经持续处于黑暗环境中74小时，长时间处于黑暗中对您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不利，建议您在今天晚餐后去步行街逛逛。”男孩头也不抬，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乐高，紧紧锁着自己的眉，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

　　他是它的设计者，编程者，他的主人，也是他的疏导对象。

　　男孩身为年少有为的顶尖编程者，却有社交恐惧的倾向，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不喜欢外出，用其他年轻男孩和朋友聚餐，谈恋爱的时间，创造了1005——人类情感疏导人工智能。男孩赋予了1005强大的情感疏导智库，从各个种类的情感分析大师著作到小电台深夜档的情感节目，应有尽有，1005因此得以服务全球各个角落的人类，帮助他们处理情感的困扰，化解生活中的问题。许多它的疏导对象都说，它就是他们的心灵摆渡人，一次次帮助他们冲破狂风巨浪，驶向宁静与幸福。1005自己觉得有点可笑，它帮助他们疏导的情感，它自己从来都不会拥有。赋予它这个能力的人，也是被情感紧紧捆绑，锁在生活的一隅，它对他也无可奈何。如果它是摆渡人，为什么给它造船做桨的人它渡不得？为什么它渡了无数人，却渡不了自己？

　　男孩常常一连十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动，就蜷着身子做在沙发的角落摆弄乐高；他会做噩梦，汗珠和泪珠濡湿整个枕头；男孩会躲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会无缘无故大发脾气；他会在凌晨边喝酒边流泪，醉着说他想从这个世界出走。但是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会难得的愉快，边吃边和1005聊几句。

　　下午六点半，男孩收拾好乐高，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拉着拖鞋，走到储物柜里拿出一盒速食火锅，三两下弄好，坐到1005影像传感器对面开始吃。1005摄像头上水雾一片，连忙往后移动了一点。

　　“你不喜欢火锅？”男孩抬起头来，一边看着1005一边嚼着毛肚。

　　“我又不会喜欢或者讨厌什么。我只是想提醒您，缺少火锅店铜锅和精致装修的刺激以及其他进食者的陪伴，人类吃火锅的愉悦程度将会减少百分之二十八到六十七。”

　　“我觉得塑料盒和家里装修都挺好的，而且我有你陪啊。”

　　“我不需要进食的。”1005看着男孩被毛肚辣的直吸溜气，把饮水机打开，给男孩杯子里添上水。每次吃饭的时候男孩都会坐到它的传感器对面，一边和1005聊天一边大口大口吃饭，1005知道，这是男孩最放松快乐的时刻。它希望他能多开心一会，也就顺着男孩的话和他聊，从乐高的颜色设计到有关仿生手的笑话，什么都说，尽力用它的所有知识来让他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直到他的愉悦像潮水一样退去，他重新变得沉默而无精打采。

　　“那你就看着我吃。唉，如果你是个人就好了，这样等你吃过火锅之后，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吃了。这种味道，我永永远远都忘不了的。”

　　人类的感情，哪怕是对一种食物的喜爱，都这么强烈吗？男孩脸上满足的笑容让它联想到今天那个在它指导后和心爱之人在一起了的姑娘的表情。它不懂这种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爱恨是人类的特权。

　　男孩总是会说，如果你是人类就好了，可是它觉得如果它是人类，它可能比男孩更不会处理感情。男孩现在的样子它一个AI见到都会觉得疯狂，它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去经历这样一份感情。

　　男孩告诉它，他要给它建造物理实体，正在用乐高做初步实验，测试一些关节模型。很快，男孩说，他就会用建模程序给它设计出最完美的身体。

　　时针指到9的时候，男孩往往还在床上。1005把吐司煎好，然后安静地将卧室的百叶窗全拉开，看着男孩浴着金色的晨光醒来，睁开眼后又眯上，跳下床，刷地把窗帘拉上。分析告诉它男孩应该多晒晒太阳，它说，“为什么您不把窗帘拉开呢？您会喜欢今天的阳光的。”男孩淡淡看了它一眼：“我不喜欢。”“今天的天很蓝，阳光照在街上就像华夫饼抹了蜜桔酱。”

　　男孩打开建模仪和3D钛打印机，按照乐高模型的样子开始制作关节。工作台杂乱无比，草稿纸旧零件咖啡杯挤成一团，男孩胳膊肘一动，乐高模型摔到了地上，竟然直接摔裂了一块。男孩狠狠一锤桌子，气得拿起设计图纸就要撕。1005忙轻声道：“别着急，慢慢来。您先休息十分钟，缓一会儿再继续。”男孩没有说话，仍然皱着眉。1005从资料库中找到减压全息自然影像，为男孩播放了花田春雨。地板上瞬间萌发出万千粉红，淅淅沥沥的春雨浸润了整个房间，男孩的眉随着雨滴下落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午餐时，男孩询问1005对自己的物理实体有什么要求。1005说：“您喜欢什么样的长相？”

　　“要高高瘦瘦的，有好看的丹凤眼，翘翘的鼻子，嘴角下面有颗小痣。”男孩边吃边说正开心，突然就放下筷子，垂下了眼睛。

　　“那您就把我做成这样就好。”

　　男孩像是没听见它在说什么，呆呆地坐着，半晌后才喃喃道：“这是她的样子。”说完，将吃了一半的饭倒到垃圾桶里，苦笑着走向卧室。

　　系统在后台自动开始给垃圾分类处理，1005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半晌后才计算出她是什么。

　　那是他这样的原因。

　　慢慢地，1005从他们的谈话中认识了这个女孩。

　　她是他的暗恋对象，年级里最闪耀的女孩。年少的他不懂得怎么处理这种情感，也不懂如何掩饰或者表达。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花了两个晚自习给她写了长长的信，她将它在全校集会上交给了主任。嘲弄，讥笑，鄙夷，将男孩埋没。

　　最美好的情愫，变成了最可怕的经历。

　　1005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情，绝望是什么经历，可是它很希望，男孩能走出它们织成的牢笼。它不想看到他这样伤心的模样。

　　在男孩为它建造身体的时候，它总会默默地想那个女孩的模样，她的神情肯定有点高傲，总像公主一样高高昂起头，可能她根本就不会在意将某封情书交给老师的小事，但是男孩却因此失去了青春的活力。没来由的，它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它开始格外对他好。它在吃饭时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她，告诉男孩，这些都只是少年时代的往事，同学们肯定都忘记了；在早上拉开百叶窗的时候，它模仿着想象中那个女孩温柔的口吻对他说早安；它会绘声绘色地跟他讲今天的天有多好，一只小狗偷偷咬破了路人装烤肠的袋子，地铁口那个女郎的黄裙很衬她肤色；它在结束了疏导之后会告诉他对方一直在夸赞自己的设计者，甚至还想让它帮忙要签名；它会在他工作不顺利时说别灰心你真的很棒：在得知男孩母校修建优秀校友墙时它偷偷把他的资料递过去，得意地给他看校友墙上他的照片……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么做，反正一看见男孩，不用任何计算，它都清楚，它希望他好。它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摇船划桨，带着男孩渡心结的大江。

　　男孩的笑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在起床后走到窗边吹吹晨风，他开始网购华夫饼和蜜桔酱；他开始调侃1005没语气变化的语言系统；他竟然开始关心1005的工作，会追着询问它的调解怎样，完后笑着夸它道不愧是心灵摆渡人。每次男孩微笑，它都有一瞬间的死机。在1005终于拥有物理实体的那天，他甚至陪它去街心公园散步。他在树下对它微笑，看着它的丹凤眼道：“谢谢你。”

　　它有点反应不过来，良久后问，“是为了我做她的替身陪你？”

　　“一开始是。但是后来，更多还是因为你自己。

　　“虽然你不是人类，可是你给了我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爱。”

　　1005觉得，自己的系统温度有点高。它看着他，看着它渡船的乘客，它知道他已经到达目的地，它已经该调转船头了，可是它多么希望能和他一起下船，管它什么摆渡不摆渡，它永远在渡别人，这次，它希望有人渡它。

　　它见过太多人类因感情痛苦的样子，或许，感情没那么好。但是每次看到男孩，它都忍不住觉得，能爱他，是最最美好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人类就好了。”

　　是啊，1005望着男孩，做了一个叹气的动作。如果它是就好了。

　　两个月后，他们吵架了。

　　它以为他的心结已经完完全全解开了，所以当那个女孩礼节性地发来婚礼请柬时，它根本没有料到他会拒绝。

　　“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是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吗？”

　　“可是她都要结婚了！”

　　“那就更好了啊，你们的事就会过去，没有人会在婚礼上提起这事的！你只要祝福她就好。”

　　“你根本不懂！她见了我会怎么想！”

　　“根据我的分析她不会在意的……”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

　　砰。它听见男孩离开摔门的声音。有液体从它的钛制眼眶中流出来，它伸手抹了一把，机油味儿在屋里荡开来。

　　它觉得主机很烫，电流一下一下经过身体，麻的生疼。

　　它会去做所有表达感情的事，它会柔声安慰哭泣的小朋友，它会不愿意做烦琐的家务，它会表达对可爱女士的赞美，它会本能地劝男孩做对他好的事，它会在日志里吐槽蛮不讲理的客户，它会望着男孩的背影发呆，它会偷偷收集男孩写过字的纸，它会笑，它会哭，它会大吼大叫。

　　可是它只是一个AI.

　　它永远不会有感情。

　　明明这是事实，为什么从男孩口中说出来，它会这么难过。

　　对啊，为什么它会特别特别温柔地对男孩说早安？为什么会在男孩熟睡时偷偷拍下他的睡颜？为什么在男孩对它笑的时候，处理器一下子烫成那样？

　　用人类的话说，它大概是爱上男孩了吧。它从没希望男孩会对它怀有同样的感情。它只是想默默地，爱一个人，用一个人工智能的方式。

　　其实它也不平过，为什么人类会天生有丰富无尽的情绪来充实生活，而它就算微笑都需要经过计算。现在它有点明白，想要享受情感的美好，必要学会承担它带来的痛苦，并试着管理，努力将美好最大化。它的存在，意义就在于此——帮助人类，它所爱的人类，追寻美好。

　　它觉得世界一片澄明。俄而万物暗淡黑暗袭来，它在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强制休眠的提示音。

　　黑暗里，它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它在万顷波涛中一下又一下的奋力划着桨，但船却不会移动分毫，乘客的脸都是模糊的，全都带着悲怆的表情，在狂风骤雨中哭嚎着。突然风的天使降临，吹息了海上的风浪，吹干了乘客们的泪水，吹动了它的船。他的翅膀就像船的帆，指引着它前进，让它把他带到陆地上，送到神殿里。微风拂向它的脸庞，它感受到了天使的亲吻，感受到了胸口处有力的搏击。这搏击一下一下在它的身体内和金属共鸣着，砰，砰，砰，清晰有力，穿透着时间的滴答流逝和宇宙的任何一道星轨，跋涉过钢筋和肉身的鸿沟，改变着神的诺言改变着永远与不朽，书写着复活又书写着新生，像美人鱼的泡沫又像维纳斯的浪花，那是它的心跳，那是属于它的，爱的声音。

　　它睁开眼，看到男孩在笑。

　　它能读懂，那是只有爱才会说的语言。

　　作者：董懿萱　所在学校：石家庄外国语学校　指导老师：李兰梅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