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杯获奖作品:《老头和我》
“你自己来,你自己来修,你自己要找到回家的路,你自己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题记
在我七岁那年,得知老头不能陪伴我一辈子,我大哭了一场,老头在门外点了一根烟,什么也没有说。
七岁之前一直是奶奶和老头带我。奶奶是个温柔的人,在每个伤心的疼痛的日子里抚慰我,但老头从来没有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上过药。我第一次骑自行车,直直地冲到了树上,带着安全帽我还是摔得很惨,身上大大小小的刮痕,胳膊上割掉了一块肉,流血不止,我当时并没有哭,边上的朋友都在看,我一点也不想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老头从商铺买完东西出来看见地上的我,没有说任何话,瞪了我一眼,别过了头又进了商铺。我一下就哭了出来,我觉得委屈,我觉得老头不爱我,一下子,我哭了,我哭得很大声,伙伴们看着我哭,谁也没有作声。后来是奶奶带我去社会检查站包扎手臂。
那次我想我再也不会和老头说话了。
晚上还是奶奶带我睡觉,奶奶总是比我先睡着,我不想她睡着,我就去扯奶奶的头发,奶奶的手摇两下扇子又垂下了。雷声一响,我就蜷缩起来,身上的伤口疼痛也隐隐约约发作。不知道是天多暗的时候,小客厅那里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乒乒乓乓,我以为家里进来了坏人,却传来了老头的声音:“你再不睡觉明天就别和我一起去花鸟市场。”我很生气,白天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理老头,但是又不得不期待第二天他能牵着我去花鸟市场看翠鸟和果子狸。耳边的雷声也渐渐被叮叮当当的声音覆盖,我不知道老头在倒腾什么东西,他以前总是早早就睡了。蜡烛的光将老头忙碌的身影贴在墙上,我觉得很安心,困意袭来便也不挡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就拥有了一辆“新”自行车。
车子后面加了两个轮子,座位也下降了,正正好我的脚能放在地上。
我想让老头为我的车子添一块漂亮的侧板,老头总说:“你自己来,你自己来修。”后来我真的自己做了一个侧板,虽然很烂,但是还蛮结实的。
听奶奶说,爸爸妈妈打算等我九岁之后领我去市区上学。六岁那年我闯了一个大祸,我和花鸟市场一个卖鸟的老板娘的儿子起了冲突,那是我第一次打架,也是我唯一一次打架。我下手狠,那个男孩最后被送去市中心的医院,于是我去市区的行程提前了两年。
老头和奶奶找到我们的时候,我正挥起拳头准备给那个小子重重的一击,老头吼了我一声,我愣住了,那个家伙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扯摔在地上,老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们分开,老头转过来看我,我知道他要凶我,便利索地爬起来“逃”了,我把老头丢在后面。那天我跑了很远很远,我跑出了小镇,跑过了农庄,直到看到码头依稀的轮廓,我跑不动了,小腿很酸,我感到口燥,全身麻了,我像一只折翅在沼泽里匍匐着的鸟,再也没有力气……
听奶奶说,那天爸爸妈妈坐着火车连夜赶了回来。我看到,他们不停地给那家人道歉,他们弯着腰,陪着笑,给那个家伙买了很多玩具和零食,没有给我上药,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这样做。甚至没有骂我。然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坐着火车匆忙地走了。
我很委屈,但我不觉得后悔。
我把秘密告诉果子狸,我说,我看见那个男孩欺负流浪狗,我看得很清楚。我看见他用竹签扎它的爪子,用石头砸它的背,还把洗拖把的水倒在小狗的身上,我并不懂得怎么打架,我冲到那个男孩面前把他一把推开,我不敢去碰小狗,我害怕它咬我,小狗踉踉跄跄“逃”了,剩下我和那个男生厮打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这件事只有我自己和那只一直在笼子里的翠鸟知道。这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连老头都不知道。
后来是老头把我背回了家,那会没有修好的平坦路,没有精美的路标,我也没有沿着小路洒下小石子,我不知道老头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头把我驮在他那干瘦却厚实的背上,我扒着老头的脖子,扒着满是青筋的枯木一般的脖子。我们走了很久,我记得清新的空气,拂过我的脸,记得斑驳的春光随意地撒下,天边滚滚的紫色云彩裹着断掉的山崖,鸟群的鸣声不断飘远又传回来。老头轻轻地哼着歌,我听不出旋律,也许是他年轻时唱过的乡曲。我们走了很久,走过农庄,走在高高的谷堆小路上,吹了一路的风,我的伤口也仿佛被抚平了,那不是老头第一次背我,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日落霞光,那些掠过的风,我借来了一些存在我心底,连同那温柔的云彩。
奶奶温了热乎的饭菜,外面下起了明媚的瓢泼大雨,奶奶和老头都没有提起我打架的事情,就着香甜的米饭和酸酸的榨菜,我们挤在一起看电视,看的是《仙剑3》,那天真的很美好,我想我最终是得到了对正义的褒奖的。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和那天味道一样的榨菜,也没有再像那次那样轻易地逃跑。
渐渐成长,处于繁琐的人情关系,碍于必要的面子脸子,世界长满了“摄像头”,我却再不敢轻易地做我认为“正义”的事情,就算做了好事情没人发觉也不会觉得不甘,有的时候甚至,竟然也会觉得那些文章里写的,电视上播的正义是虚伪的,连眼前的事物也不敢轻易相信,我知道那些法律之手触碰不到地方处处危险,这个年纪的我有时也会突然觉得世界充满了恶意,当看到那些受伤的孩子、自杀的人们,无名的情感让我感到困扰,我害怕,害怕那些邪恶的势力,害怕很多事情,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没有人会像老头那样背我回家。
快到家门的时候,老头叫醒了我,他把我放下来,拿着钥匙开门,老头一边借着昏黄的小灯一边说:“小兔崽子跑得真远,我的老腰还得多费几张膏药……”我揉着眼睛,闻到屋里传来的饭香,一些话没有听清了,我只记得老头说,“你要自己来,你有本事跑那么远,你就要有本事自己回家。”
老头的话,我记在心里。自己选择做的事,即使害怕逃跑了,也要能自己回家。
一次仲夏夜晚,乡里族里的人都聚集在我们家。这是我去市区读书后第一次再见到老头。还是那副“老头”样子,永远是一件单薄的白色背心,现在看来有点白的发灰。
我看见老头在屋外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景,我跟过去想和老头说话。
老头让我给他点烟,我点上了,他夹着烟,慢慢地说:“我老了,时间太快了,你也长大了。”一语有三悲。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黑,黑得看不到尽头,我忘记我想和老头分享什么了,也许是我的新老师,也许是新朋友,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有点想流泪,屋里的声音很热闹,在我耳边却仿佛过滤了一样,我只听见老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炽热的夏天竟围绕着冷冽的味道,我搓了搓手,奶奶喊我们去吃糍粑,“这就来。”我高声应着。老头转身进了屋。那只烟,到最后,老头一口也没抽。
老头喜欢老屋子。他总是拒绝搬来新屋子,他说旧屋子睡得踏实。
最近的疫情不断恶化,我们一家匆忙地在封城前连夜赶回深圳,老头没和我们一起。
老头落单了。
我日日打电话给老头,我很害怕。我总说很多话,我问老头你早上吃了什么,老头你中午吃了什么,老头你晚上吃饭了吗,老头你下午出门了吗,老头你睡午觉了吗……老头总是慢慢地回答我,他说他早上吃了粥和榨菜,中午吃了面和榨菜,晚上吃了榨菜。老头说家里榨菜很多,不吃怪可惜的。我学习了生物,我很清楚榨菜又怎么够支撑身体所需要的营养,老头从来不听我的话,就像小时候我不听他的话那样。
我在无数个夜晚,想着我的老头是就着怎样干瘪的榨菜喝着稀粥,在黑色的夜晚又如何睡着,我知道那个床像铁一样又硬又凉,我很痛苦,我感到悲伤,安静的夜里我总幻想我抱着鸡蛋和被子飞奔着去接老头,他在新屋里和我们住在一起,于是我不停地惊醒,但我看着窗,就连大门口的老榕树的顶我都望不到,我又怎么去接我的老头,怎么去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的碗里,想着,我哭湿了整个枕头。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爬起来找我的练习本发了疯地写数学题,我发抖地思念着老头,总在书桌前睡着了很多次。有时候日夜颠倒,他们问我为什么很憔悴,我也只是垂着我的头。
直到一天下午,老头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盆夜来香”,老头在院子里种的夜来香开了,反季开花,淡黄的花瓣微微张着,老头的拍照技术很烂,有些糊掉的黄与绿光影交融,倒是充满了小小的生机。我都快忘了,老头喜欢种花……湿漉漉的小庭院里夹缝生长的喇叭花,老头都养了很多年了,老头养花很随性,他从来不用那些规规矩矩的瓷瓶花盆。以前我起床总能看见老头弯腰看着那些花,放学回家老头还在看那些花。老头给我发消息说,“我在这边很好,夜来香开得很好,娃儿,你自己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突然间烟消云散了,那些愁绪像烟一样飘走。新房子,新生活是我们的生活,老头的旧屋子是他的生活,那些花儿也属于他的生活。我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有很多简单的事我还没做好,我还没做好那些数学题,还没睡舒服的觉,我的生活充满皱起的雾,我让生活失了很多色彩。我要自己来,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
弹指一挥间,我的成长是那样默默地,缓缓地,像树那样生长,也如河那般流淌,我知道我这只船到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划。自己摔倒了要自己爬起来,自己的疼要自己受着,自己的生活总是要自己来承受,处理好伤口后要去修那辆“自行车”;为了“流浪狗”与别人起了争执,就算逃跑也要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也许为了“正义”会迫使我离开,但最终我要自己回来,人生就是这样的,拿得起也要放得下,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我的生活最终要靠我自己,老头的生活里有他在,即使一个人也算是舒服的生活,我的生活也要更勇敢更坚定才能更自在。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痛哭了一场,彻头彻尾地,惄焉如捣。我终于意识到,老头的一生漫长不易,而我只陪伴了老头最后一些短暂的日子。泪水冲刷我的记忆,将往事一一荡涤,刺痛了我的脸庞,也重重地推了我的船一把。
老人的身体真的很没用,没用到只熬一夜修自行车就能把眼睛熬坏掉,没用到背着我走过农庄就能把背脊压弯,没用到吃点榨菜就把胃折腾得不行……我该拿你怎么办,老头。
老头就是我的爷爷,是我人生的摆渡人,他从不帮我上药,但为我修过自行车;不知道我的“正义之举”,但背我回了家;从来不听我的话,但也会给我欣赏他种的夜来香。
我闯了一百次祸,终于还是把我的老头熬成了年老的老头,辛苦老头你了,渡我这艘船可真的很费力气呢。
老头你放心吧,以后,我会自己来。
作者:杨伊缘 所在学校:深圳市高级中学东校区 指导老师:陈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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