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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杯获奖作品:《渡·我》
2020-05-04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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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子睿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与我一样仍在迷途中的,追求自由与光明的人。
「1」
  这是海第15次梦到那个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男孩奔跑在隧道里,夜色如墨水一样晕开,将男孩孤单的身影包裹得密不透风。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冷汗浸湿后背,男孩的手指攥紧干燥的被角,他一下子从柔软的被褥里坐起。
  “果然……又是这样。”
  这半个月来,海总是梦到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奔跑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在梦中他可以清楚地听到男孩浊重的喘息声,随着男孩视线抬头望的时候,海在光喷涌而入的隧道尽头看见了一个人影,每当快要追上的时候,他又会一身冷汗地从床上惊醒。
  海转头看向床头柜。电子钟的液晶显示屏上跳跃着的数字是7:59.在闹钟响起来之前,他按下了控制铃声的按钮。房间的窗帘拉的很死,不让一点阳光照进来。今天是4月24日,明天是他的18岁生日。床头摆着皱巴巴的运动服,海伸手捞起随意套在身上。来到餐厅的时候,母亲早就出门工作了。他长长地舒一口气,随手拿起一本堆在餐桌上的杂志在餐桌前坐下准备翻看,顺便抿一口面前管家热好的牛奶。
  海瞟了一眼封面人物,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精致面孔出现在光滑的纸面上。这个知性女人有着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改平常时面对着海的阴沉面孔,她在冰冷的纸面上保持着温柔优雅的笑。这是海的母亲。这个女人养了他18年,待在海身边的日子却不超过365天。他翻开扉页的手指顿了顿,将杂志随手一扔。
  上一次和女人说话,似乎是在去年的今天。因为一节落在床脚的烟蒂,女人拿起遥控板狠狠地扔向17周岁的海。那时年轻气盛,在学校里别人打一拳自己还三拳的公子哥怎么受得住这般气。他把自己点起烟闻了口味道就掐着鼻子将烟掐灭的事实咽进了肚子里,抬眼望着女人怒气冲冲的双目,眼光里叛逆的火焰烧得正浓。
  女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如死了算了,这么没用。”
  这十一个字,每个都像一把刀剜在海尚未成熟的心灵上。
  第二天,也就是他的17岁生日,他穿着当下少年最流行的服饰在大街上荡了一整天。女人打了很多个电话,一开始他还有耐心一个接一个的挂断,到第20个的时候,海直接把电话卡拔出来揣进了口袋。回到家的时候,他的生日已经过了。他满意舒一口气,蹑手蹑脚开灯的时候发现女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海直起了身子,咽了口口水当做没看见往房间里走。女人也没叫他,只不过海觉得她的灼灼目光快要把自己的背盯穿。后来,似乎是因为海的粗心大意,他并没有想起来那张电话卡去了哪里。迫于无奈,海换了一个新的号码,他告诉了自己的所有朋友,唯独没有告诉女人。再后来,海就没有和女人讲过话,就算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从不给对方好脸色,谁也不饶过谁。
  母子之间的温存被两个人一起冰冻了起来,整整一年也没有化开。
  海往两片吐司间抹了一大勺花生酱,这是他最爱的吃法,他把吐司往嘴里塞,狠狠咬了一大口。咀嚼了几下勉强咽下,他略显心虚地把扔在一旁的杂志捡回来,草草看了眼人物报道。
  “她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丈夫事业有成,孩子学习拔尖……这个编辑可真会编。 ”
  海咬了一大口面包,不再细看下去。如今文字报道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自己今天才是彻底了解了。学习拔尖,海将这个与自己毫不搭边的四字词语置于舌尖细细把玩。为了确认,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封面上的女人确认无误是自己的母亲,一声嗤笑缓缓从海的鼻腔溢出。
  这个女人,眼里就只有钱吗?
  为什么厌恶女人呢?缺失的陪伴、虚伪的模样、过高的要求、失望的眼神。
  还有……虚伪的作风。
  他的成绩根本不算好,是头等“问题”学生,出名了的“独行侠”。他们高中最靓丽的风景线,便是西装革履的教导主任追在一名意气风发的男同学之后跑遍整个银杏大道。最后教导主任因为实在没力气,追上海之后,一句教训都没有送出口,便率先倒在地上。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孤孤单单,浑浑噩噩。
  这是海的高中时期。
  教导主任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你就是家庭的负担,班级的后腿,社会的败类。”
  老师生气地摔掉课本,对着他说:“你再晃吧,我看你能晃到什么时候。”
  亲戚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偷偷耳语:“不要和这个哥哥学,他一点也不乖。”
  这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像夏季的积雨云,厚厚地压在他小小的身板上,负面情绪总是与运动过后黏腻的汗液混在一起,就像一场沉闷的雨,突如其来密密麻麻压得人喘不过气。
  翘课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躲在图书馆里,似乎这样才能沾染些这所学校的书生气。有的时候他也会自己问自己,该不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死掉,这样还能减少点资源浪费。但又想着自己死那么早,让那些恨自己的人看着自己笑,似乎也没那么舒爽。还不如苟活着吧。
  从漫长而零碎的回忆里抽身的原因,是一张日出的图片——阳光刺破薄薄的云层,刹那间散射出无数橘色的光束渲染整个天空,碧蓝的海水倒映着云霞,温柔地在海面上晕开了。环形的岛屿似咬住一整个旭日一般,金色的火球映在波澜翻滚的海面上。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陶尔米纳,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小镇。巨大的标题上写着“连在日出自杀都显得浪漫的地方——陶尔米纳 ”。
  牙床接触柔软面包,他没有咬下去。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站在陶尔米纳海边的悬崖上望着眼前旭日东升的模样。在朝霞散去的那一刻,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化作自由的海鸥,从此干干净净甩手追寻太阳的一幕。
  不错。海和自己说。
  咬下最后一口吐司。他擦了擦手指准备往房间走,年纪并不大的女管家经过他的时候投上的鄙夷目光早已习惯。但今天他的心情还不错,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声“谢谢”从喉间滚落。他看到年轻管家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于是又在心里暗骂一句大人世界的虚伪与无趣。
  不过管家的漫不关心,正是自己实现计划的好时机。
  每一天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拉的死死的窗帘,周围人的不屑与忽略,除了被教导主任追着跑,他几乎是个透明人。世界是昏昏沉沉的黑。他的房间很大,大到他甚至觉得有些孤单。珠光宝气的装潢散发出与一个孩子格格不入的沉闷气息,海窝在书桌上,拿着笔写下了一封信。“遗书”两个硕大的字落在上面。
  “我死后,请把原本要给我的所有资产捐给孤儿院。”
  那么心疼钱的女人一定会被不争气的自己气死吧。想到这里,他笑了笑。接着清清爽爽地在右下角落款。“——海”。
  一式两份,一份压在桌上,一份塞进书包里。
  最后一个笔画写完之后,他心里想的是,人果然要读点书,不然像自己这样连遗书的格式都不知道怎么写。
「2」
  从衣柜里挑出几件合适的衣服往行李箱里一塞,再从自己的保险箱里掏出几沓粉红色的钞票往包里一塞,他第一次觉得女人给他的钱有用起来。在陶尔米纳的旅行网址上订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五星当地向导,想了想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书丢进了背包。书是日本作家太宰治写的,这个男人热衷于自杀,想方设法地试图自杀五次未果,在第六次才真的撒手人寰。
  和向导的第一次线上交谈很融洽。向导说一口地道的中文,父亲是中国来的商人,在一场海难中不幸丧生。
  海和他说定玩三天,在第四天的早晨请向导带他去看日出。
  向导答应得很爽快,听说海是中国人,便盛情邀请他住进自己家。
  海想了想,也爽快地答应了。大不了加点钱吧,于是他又拿出一沓钞票塞进背包。
「3」
  海在3月24日0:00成为了十八岁的成年人。只不过这个时候他正在机场的银行兑换意大利的钱币。
  午夜的机场依旧人来人往,相比于白日的聒噪,此时的机场大堂安静得出奇。
  他凭借着证明自己已经18周岁的身份证交换了在出租车上预订的登机牌。拎着行李箱准备去安检。海的目光落在广告牌上,他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女人。
  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架在鼻梁,好像这样就能当个瞎子。
  走向候机室的路上没有多少人,但至少整个机场就只有他一个人戴了墨镜。沾沾自喜地笑笑,身边人投来的怪异眼光他早已习以为常。经过厕所那面巨大的镜子的时候,他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昨天白天特地漂染得焦黄的碎发,俊俏的面孔,时髦的穿搭,鼻梁上的墨镜简直是点睛之笔。
  从鸟笼里跑出来的金丝雀第一次闻到了新鲜空气。海这样想。他摸了摸下巴又觉得不太对——自己似乎好像是乌鸦。
  凭着头等舱登机牌,坐在VIP候机室的柔软的皮椅上的时候,海心里想的是,为什么人都那么虚伪呢——西装革履的服务员低低弯下腰轻声细语询问自己要喝什么饮料,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态度那么好,还不是因为自己包里的票子。他学着那些电视上的明星清了清嗓子。
  “咖啡吧。”
  当服务员以完美无缺的专业礼仪给他递上咖啡的时候,海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势接,他尴尬的手指楞在半空中,看着服务员将咖啡放在桌上。咖啡的苦味沁入鼻腔,他吐了吐舌头然后开了一罐刚刚在机场内便利店买的可乐。
  易拉罐被撬开的时候,二氧化碳涌出来发出呲呲的声音,这让整个候机室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这里。人们瞟过来的目光有鄙夷,疑惑,更多的是不屑。海不满地咳嗽了一声,佯装抬腕看了看手表,焦急地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坐在硬邦邦的公共候机椅上的时候,海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个世界能不能多点理解呢?他回过头看了看装饰华丽的VIP候机室,又长长叹了口气。
  仰头喝下一口冒着气泡的棕色液体,独特的焦糖味逸散在口腔。冰冷的刺激才能让大脑清醒,现在海又觉得自己是整个机场唯一清醒的人了。
  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放纵一下自己也没错吧。
  海这样想着,又去到便利店买了五罐可乐。
「4」
  飞机准备起飞了。
  海好奇地拉开了右手边的遮光板,窗户上带着点水雾,海就这样朦朦胧胧地望出去,橘色的灯光铺满整个飞机场,机翼上闪着攒动的光,荧荧火火点亮了还带点寒气,沁开了海内心的孤寂。拿着荧光棒的引导员站在跑道另一头挥舞着,礼仪得体的乘务员小姐开始给大家轮播安全带和氧气面罩的使用方法。
  海四处张望着,身边的乘客们都在拿着手机给亲人、爱人发问候信息。
  他在通讯录里翻来翻去,最后选中了他的班主任。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闪着荧光的键盘上飞舞,已发信箱里突兀跳出来的是“老师,我是海。旅游去了,明天的期中考就不来参加了,有缘再见!”
  而后海沾沾自喜地按下了关机键,他第二次拔掉了手机卡,和护照一起塞进了背包侧面的小袋子里。
  戴上眼罩之后,他再次进入了那个人梦境。
  梦里,他离隧道尽头越来越近,面前的那个男孩的头发似乎因为隧道外的光染成了金黄色。梦里的人在将至隧道尽头的前一刻,碎成了影子。
  海从梦里惊醒,醒来的时候发现飞机正在下降。失重感让他的耳腔嗡嗡地响着,像有小虫在鼓膜上振翅。他有些失落地拽掉眼睛上的丝绸眼罩。
  下飞机是当地时间7:30,走出机场他一直在找一个举着“海”名牌的男孩。
  他在人群里看到一个人,恐惧一下子侵占了他的眼眸。
  他忍住拔腿就跑的欲望。
  那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黑色的短发服服帖帖地贴在脑门上,穿着天蓝色的卫衣,似乎洗了很多次,有些淡淡地泛白。他的眼里是澄澈的黑色,又像将星星碾碎成粉末撒进去散发出青春而活力的光。一条水洗牛仔裤外加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球鞋。海忍不住把墨镜摘下来细细打量他,不过最要命的不是这个人有着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而是不仅如此,他的手上还举着印着“海”的名牌。
  海只得硬着头皮往男孩的方向走。
  “早上好!”
  清脆的男声像是裹着夏日的薄荷和清风流落耳畔。这是男孩主动问好。
  “早上好。”
  海摘下墨镜,望着眼前对着他绽出笑脸的男孩。
  他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如此真心的笑容了,海怔了一下,面前青年的酒窝盛满了温暖的日光。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海风裹着清新舒适的气息翻滚而至,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不远处翻滚着的海浪温柔的乐音,捎着面前男孩爽朗的笑,一下一下摩擦着耳里连接大脑的听觉神经。
「5」
  男孩的名字是“mare”(意大利语:海),他领着海乘船到了陶尔米纳,也许是时差和过于仓促因此格外劳累的行程,海在车上睡了一觉。
  他是被mare拍醒的,四轮汽车轧过青石板路面,终于驶到了目的地。站牌被爬山虎缠绕着,斑驳掉漆让人看不见清楚的文字。这是一间精致的小屋,与周围装修奢华的小洋房不一样,这间小屋只有矮矮小小一层。自带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满了各色玫瑰,正在阳光下开得艳丽。
  “这里是我家,是父亲留下来的房子。不是特别大,但刚好有两个房间,我特地整理了一个出来,留着让你住进去。”
  Mare领着海进了小屋,从橱柜里取出一双拖鞋递给海。
  小屋里很整洁,窗明几净,客厅里除了电视还有跳舞地毯。厨房的烤箱还亮着暖黄色的光,蔓越莓曲奇在烤架上滋滋烤着。香味打着滚漫进了海的鼻腔。
  阳光从窗户懒懒扑洒进来,二楼房间的床铺很干净,打开房间门,海闻到的是棉芯在太阳底下烘烤散发出来的暖融融的香气。他把行李箱在房间一角放置完毕,取出了拍立得和一些必备的装备,迈腿往楼下走。
  Mare正在从烤箱里取热热的曲奇,他把饼干往海面前一推,示意他吃。
  说来也奇妙,Mare和海仿佛认识了很久一样,两个人即使不用语言交流,也能相处得融洽。
  第一天的上午,Mare带着海在小镇上逛了一圈。
  这个小男孩仿佛很受大家的欢迎。和活在众人鄙夷眼光里的海不一样,Mare几乎认得出镇上每个迎面走上来的人,他们对着Mare露出如和煦日光一般的笑,总有几个人用差不多的口语对着Mare问同一个问题,Mare总会笑着指指海,再指指自己,和善地回答并且摆了摆手。
  看到海一脸疑惑的表情,Mare转过来面向海:“你猜猜他们在问我什么?”
  “我们是不是双胞胎?”
  “没错!我想的你竟然能猜到。说不定真的是双胞胎!”
  海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笑着对他……夸赞。楞在原地的时候,Mare已经自顾自走在前面了。石板间硬生生挤出了青苔,一朵矢车菊绽开在春风里。刺耳的鸣笛声在身后响起,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奇怪的声音,海的心吊在嗓子眼,他不想让那朵娇小的菊花葬身在车轮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矢车菊的位置,当车轮从视野里消失,那朵白色的菊花仍然在阳光下散发着活力,他才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感觉很奇妙?”Mare拍了拍正在发呆的海。
  “对……我以为,它会被车轮碾死。”海抬头的时候,正对着Mare洋溢着热情的目光。
  “这就是生命。上帝赋予每个人一次生存的权利,没有人可以轻易将他剥夺。”
  海的脑子像过了电一样,他心底第一次涌生出了心虚。
  “你一个人来这里旅行就是为了看日出吗。”Mare问海。
  “也不是吧,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
  “不太好说。”
  这段并不愉快的对话是在沉默中结束的。
  时间过得很快,人流拥挤的街道,高大的排水桥,教堂外造型奇特的飞檐,拿着硬币往后一抛的善男信女,手牵手走在夕阳下的小情侣,掠过海岛的白色水鸟……
「6」
  Mare带着海去到了篝火晚会的现场。气氛很热,老旧的音响跳动着,火热的舞曲直直地捅进人们的耳膜。海和Mare是人群中唯二的黄皮肤黑眼睛。
  海不善社交,参与这种活动更是第一次。
  小时候和女人出国旅行过一次,只不过住的是高档酒店,吃的是米其林餐厅。根本没有机会和当地的人们站在一起感受真正的异国风情。
  陶尔米纳的女孩们戴着玫瑰编的花环站在篝火前跳着舞。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子在火光摇曳的夜晚拉起了手风琴,悠扬美妙的琴声传进耳里。木柴因为高温爆裂,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海蹲在外围,看着年轻的男女在火光摇曳下笑的灿烂。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来。
  Mare是其中放得最开的那一个,他友好地接受每个女孩共舞的请求,在需要的时候礼貌和善地搭上身边男孩的肩膀。女孩华丽的裙摆在火光下跳动,旋转,像一朵又一朵散开来的花。象征着年轻的汗珠从下颔滚落吧嗒一声掉在地面,又因为高温迅速蒸腾形成水汽。
  Mare发现了蹲在一脚的海,他礼貌地跟女孩打了声招呼,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海。
  “来和大家一起跳舞吧?”海从膝盖里抬脸望向Mare的时候,在Mare的眼里发现了一团火。
  “多认识点新朋友吧,没什么不好的。”海的眸子闪了闪。算了,自己都快要死了,那就豁出去一回吧。他的手搭上了Mare伸出来的那双手。一股力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像是从谷底一下子豁然开朗的感觉。
  Mare的手很烫,他的掌纹很深,有一种被撒哈拉晒烫的沙砾摩挲着的感觉。一股热流直直地灌进心底,宛若久旱逢上的甘霖,一点一点地化开海内心的寒冰。
  两个人回到小屋的时候俱是大汗淋漓,出了一身热汗之后再冲个澡的感觉除了“不错”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形容词了。
  两个人躺在客厅的地毯上聊天。
  抬头是天窗,可以看见许多眨着眼睛的星星。他们一闪一闪的,散发着世界上最闪亮的光芒。沐浴露的清香裹着夜晚的露水气息像在挠痒痒一般舒适得恰到好处。
  “你一定看过很多书吧。”Mare面向海,他的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
  “……算是吧。”为了不让他失望,海这样回答道。
  “我一直很想读书,但是父亲去世之后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书又是很值钱的东西,只能全数在二手商场上卖掉。”(国外的书籍价钱很贵,通常是国内价格的3~5倍。)Mare的语气里难得地出现了点失望。“大概这个学期结束,我就要成为一名全职导游了。毕竟今天我刚满十八岁。”
  海有些惊讶。他开始怀疑这个男孩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弟弟,毕竟他和自己的生日都是同一天。但想了想估计这么狗血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海曾经是学校乐队的主唱,他的歌声自然也不会太差。
  “谢谢。”Mare看着海的眼睛,真诚地笑了一下。
  海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掩住嘴笑了。说实在的,这又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谢谢。
  要是……要是以前也有人这样子对他,他会不会就不至于自我堕落这么久了。
  “学校真是个好地方。”海突然喃喃道。
  “对啊。因为生活拮据提前离开,我也只能抱憾接受了。”Mare的声音的确很遗憾。
  海没有回答他。他一直觉得听到那些贫穷的孩子坚强读书的故事就感动发奋读书的故事绝对都是杜撰。但今天,他发现一个生活在阳光下的同龄人,又或许简直是一个生活在阳光下的自己没有一个好的环境仍然很努力的读书,他的心脏狠狠颤抖了一下。
  那么好的人。那么好那么好。
  今天晚上,海并没有做那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自己的学校,他坐在教室里认真读书写题,太阳在窗外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朗朗书声传进脑里,一下一下宛若钟鸣。用掉的笔芯一根接一根,刷完的作业本一本又一本。
  很安稳,很充实。
  没有尖酸刻薄的指指点点,只有并肩奋战冲刺的一个一个坚定的背影。
  醒来的时候,海的枕头上晕开了淡淡的水痕。
「7」
  第二天的天气并不好,看日出的计划只能往后延迟。
  厚厚地云层布在天际,太阳躲得死死的。Mare执意要带着海上山看看风景。海想着反正明天的日出时刻自己就要葬身大海了,至少也得留点纪念,于是便拿上拍立得跟着Mare出门。
  山上的视野很好,往下看的时候能俯瞰整个小镇。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Mare的嘴里吐出了一朵花。
  海拿着拍立得找了个好的角度拍下了整个小镇。
  Mare则招了招手喊了一名当地人过来,紧接着他对着海开口,“拍立得借我一下。”
  海乖乖地从脖子上取下拍立得递给了Mare.
  果然,Mare是叫当地人给他们拍合照的。
  Mare的手搭上自己肩膀的时候,海有写局促,倒是Mare表现得像哥哥,很自然地对着镜头喊“茄子”。
  照片在Mare疯狂的甩手动作之后影印了出来,上面两个面容一致的少年笑得像阴天里的太阳。
  “多笑笑,海。你笑起来很好看。”
  粉红色攀上了海的耳尖,他只能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运气不是很好,一滴雨滴拍在海的手背上,他才知道是下雨了。两个人找了个遮雨棚站定,外面的雨幕越来越大。海的眉头也越拧越紧,他一向不喜欢下雨。
  海的心里突然蔓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把拍立得扔进了背包里,抓起Mare的手臂。两个人在雨里奔跑。
  雨水一下一下砸在少年的身上,两双球鞋在泥泞里肆意奔跑,溅起了一个有一个水花。污泥印在洗的泛白的裤腿上,两个人笑得都很高兴。踏过杂草丛生,一下一下,宛若追求着自由的骑士驾铁骑跨过千山万水,一去不复返。
  自由,这是自由。
  从山上到城镇的路上有一个隧道,来的时候海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和Mare在里面并肩奔跑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浊重的呼吸响在耳畔,一下一下。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Mare跑在自己前面,他在隧道口站定的时候,海发现他的面孔奇异的和梦境里的那个人重合了。唯一不同的只有发色,金色和黑色的区别而已。不应该那么在意。他迈出最后一步,有些迟疑但又坚定十分地拍上Mare的肩膀。
  还好,Mare没有消失。
  梦醒了,Mare没有消失。
「8」
  海被Mare拉起来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梦里。
  Mare拉着海去到了山崖边等日出。
  “海,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Mare调皮地朝着海不置可否地笑笑。
  海嗤笑一声,“你骗人。”他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猜得到。
  东方,一丝金光刺破厚重云层,像是一柄尖锐的刃,踏破一切沉沦向着永恒开战。云层一点一点散开,它们被染成橘色,一点一点地晕满了整个海面。是勃勃的生机。海鸟掠过橘色的海面,天边的渔船架着一舱又一舱的鲜鱼满载而归,波浪卷起来,拍打在礁石上而又后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海这样想着,纵身一跃。
  他像一只水鸟,他属于天空,属于自由。
  不用再忍受流言蜚语,不用再面对尖酸刻薄,不用再面对冷酷无情。
  坠落水面的时候,蓝色的浪花溅起来,像是宝蓝色的血液。
  他感觉到一双手抓住了他,掌纹很深,有一种像撒哈拉被晒烫的沙砾,但这次,却不再温暖。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到这个人拉着自己往岸边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氧气一点一点地稀薄下去。
  “活下去,海,拜托了,为了我,活下去。”
  海睁开眼睛,看到了Mare鲜血淋漓的脸,他不知道为什么,撞上了一块礁石。
  海不清楚自己眼睛里的是海水还是眼泪。
  旭日东升,太阳坠落。
「9」
  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女人焦急地眼神锁定在他身上。
  “海!你终于醒了。”
  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呆呆地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在医院。
  “你在机场门口睡了三天,中间还下了一次大雨。警察发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水,脑袋上还都是鲜血,只不过检查之后并没有什么大碍。”
  女人紧紧地抱住自己。他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声,“妈妈。”也许是太轻了,听到这声的只有海和女人。女人的眼泪晕湿了海的肩膀。
  他把手指放在耳后,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鲜活的生命。
  修整了几天,海从带回来的背包里摸到了还没有检票的登机牌,还有那份自己可笑的“遗书”。背面是一个笑脸还有一段话。
  “亲爱的海:今天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你在车上睡着了,这份遗书掉了出来,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生活,我会努力让你在这次旅行里找到爱的。”
  他摸了摸外套。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拍立得胶片,但是上面并没有Mare,只有海一个人,站在山顶,他的背后是整个陶尔米纳。金色的发尾即使在阴天依然熠熠生辉。
「10」
  海重新回到了学校。
  他和同学一样努力学习,只不过缺失的三年实在太难找回,他复读了一次才考上了理想的一本大学的心理学系。
  再后来,海成了事业有成的心理辅导师,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拯救那些和年轻的自己一样,选择一个不成熟的方式面对困难的孩子们。他到很多个国家,很多个城市,很多个学校义务宣讲。
  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给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外。文名——Mare.
  海救了无数人。无数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孩子。
  又过了很多年,海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他再次回到了陶尔米纳,再次走到记忆中的小屋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是一个教堂。
  唱诗班的孩子们用天籁流泻出人间最美的乐章。
  陶尔米纳从来没有一个中国来的商人,也没有一个叫做Mare的穷苦孩子。
  风吹过来,老人颤抖的手指没有握住那张皱巴巴的拍立得照片,上面的男孩依旧笑得爽朗。
  海明白,是照片上的人,救了他自己。
  海是海的摆渡人。
「11」
  我拯救了我自己。
  作者:章子睿 所在学校:杭州学军中学 指导老师:孔凡哲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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