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杯获奖作品：《佴河无桥》

　　“爸，我想上学。”

　　佴河上是没有桥的，我家便在佴河边上。

　　父亲老来得子，自打我有记忆起，便是满面沧桑。皱纹如虬起的树根，深深地缠着这一具疲老的身躯。

　　我没有母亲。

　　提起那个女人，父亲总是无言，提起烟袋猛抽两口，然后怔怔地看着佴河微浊的水。

　　佴河是父亲的命。佴河两岸约莫有两三百丈，平日里风平浪静，一到风雨天便如沸如煮，浊浪滔天。父亲是这左右十里唯一的摆渡人，靠着一只旧船在佴河两岸穿行。冬日寒极，河面结冰，父亲无事可做，便在家中枯坐，夹一袋旱烟，吞云吐雾。父亲不喜欢河南岸的小镇。曾经和父亲到镇上买粮，被镇上的孩子追着扔石头，他们喊着：“老水鬼儿，老水鬼儿，今儿咋还带了个小崽子来咧？”后来父亲就再也没有带我到镇上去过，每次都是独自前往，悄然而返。

　　父亲缓缓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着什么。许久，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应道：“好。”

　　学校在镇子上。那天清晨我在炕上睡得还熟，猛地被一只爬满老茧的大手拍醒。一睁眼，朦朦胧胧地瞅见父亲站在炕边儿上：

　　“起来把粥喝了，上学去。”

　　收拾了衣服，拎上包裹，我跟着父亲来到了佴河边上。秋风拽来沙土，把父亲的脸吹得黑里透红。父亲解开船绳，吆喝一声，用那把老桨朝岸一点，小舟慢慢向河心荡去，荡进那茫茫雾气中。

　　到了镇上，父亲带我去买了纸和笔，又把一把钱塞到我手里：“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点儿米。”说罢，父亲转过身，微弯着腰，缓缓离去。

　　父亲远去的背影很孤单，我没有看见他常伴手侧的烟袋。

　　周末回家，蹲在河边，看着由远及近的小舟，浸在一片红霞中，水涌金光，桨开波澜，天地静美。父亲小小的身影瑟缩在其中，显得那么突兀与渺小。木船缓缓靠岸，我上船，觉得自己也好生卑微。

　　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大待见我，偶尔几个稍稍释放过善意的为了不离群，也渐渐地疏远了我。他们说我是水鬼的孩子，克妈的命。我只能读书，比所有人更用功地读书，好在发成绩的时候，让自己不那么自卑。

　　父亲侧过头来，闷声问：“这周在学校过的咋样？”“还好。”我含糊道，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包烟叶，“给你买的。”

　　我许久不见父亲抽烟了，就连他那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烟袋子也不见多日。父亲微愣了愣，眼神暗淡下来，调转船头：“去退了。”“为什么？”我急了，“我可没偷没抢，这钱都是我省下来的饭钱！”“戒了。”父亲淡淡道。

　　“戒了？”我怅然若失。

　　“戒了。”父亲喃喃，“别省饭钱，吃得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夕阳渐沉，小舟荡进了佴河的夜。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一天天沉默，我也再没见过烟雾里父亲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父亲似乎老得越来越快，原本只是微驼的背，显得愈发佝偻。

　　高考过后，我从学校里走出，手上拽着录取通知书。旁边走过几个考得不理想的同学，其中一人斜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与旁人道：“没事儿，这次没考好，明年可以再来嘛，不像某些人，考得好有什么用，我看连一年的学费都交不起吧？”我心中气极，旋即又泛起一股子无力，只能低着头，沉默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坐在河畔，把头垫在膝盖上，我看着佴河，佴河溅起波光，刺疼了我的双眼。父亲的收入我是知道的，扣去日常开销，根本不足以应付接下来的学费。我开始有些明白，当初提起母亲时，父亲看佴河的眼神了。佴河，奈何？无能为力，徒叹奈何！深深的自卑再一次淹没了我，双眼渐涩，眼前的佴河开始变得模糊，染上了夜色。

　　跟着父亲到家后，我愈发煎熬，索性把通知书揉成一团，扔出屋外。走进里屋，我闷着声，道：“没考上，我计划着明天到镇上找份事儿做。”父亲抬头觑了我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八月末的一个清晨，我洗过碗，准备跟父亲去镇上。父亲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来，又摸索着找出一张被揉成团的纸，我凑上前一看，正是我丢掉的录取通知书。父亲不顾我讶异的目光，沉声道：“爸这几年攒了点钱，算上补助，应该能对付你两年的学杂费，赶明儿你拿着钱，到镇上搭车往南去。”

　　我呆若木鸡，惊喜与疑惑一时涌上头脑，昏昏沉沉，看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久久不能言语。父亲被我看得破天荒有些窘迫，忙解释道：“这不是怕交不起学费么，爸这几年打了几份工，再省省也就……”我眼眶一热，忙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把，眼泪却愈发汹涌，父亲面露紧张，一时手足无措。

　　第二天，我又一次坐上了父亲的船。熟悉的吆喝声在耳边响起，我看着船头的父亲破开雾气。就是这个男人，让我吃饱饭读书，自己却戒了烟，卖了烟袋；为了我的学费，多年前就顶着嘲笑和侮辱，在最不喜欢的地方为人卖力卖命。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来我是一个人在孤独地求学，却不曾想，父亲一直伴我左右，就像在这只小船上一样，渡我到河对岸，到下一个渡口。

　　佴河无桥，但有一人摆渡。

　　我心自卑，但有一人引我向前。

　　下个渡口，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一直为我守候。

　　作者：俞嘉伟　所在学校：福州市第一中学　指导老师：韩月眉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二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