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Day Job (务正业)
我猛然发现我的内心独白已经不见很久了。
何以见得呢?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考虑过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了。我从惊醒那刻开始回忆,想起上一次对食物产生欲望,是在去年十二月,在能冻死老狗的冬天里念着热闹的铜火锅,到底吃没吃上却是不记得的了。我曾经嗜甜,如今也不太记得甜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大概比工厂里机油的味道好一些。
我无法定论失去独白这件事是好是坏,是正常是异常——因为这半年来,我虽不快乐却也避过了悲伤,虽暂停了思考但也剥离了迷惘。从前我觉着这世道可怕,人性阴暗,如今倒也适应了,因为好似从一年前的某个夜晚起,所有人都成了没有独白的人,就像树被拦腰砍断,只残存树桩。所有人都只在脖子上放了口鱼缸,水里确是清澈见底空无一物的——没有浑浊的泥沙,也没有粼粼的波光。
我也忘记了节奏,忘记了音乐,忘记了语言,忘记了诗。所有人都不讲话,所有人都沉睡。我们并没有被割掉喉舌变成哑巴,只是阉割了表达欲望。比机器的轰鸣声更震耳欲聋的是头脑里的死寂。我在醒来的那一刻便在恐惧: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究竟在怎么活,人究竟在怎么活。
他告诉我:“走去看啊,看完你便知晓。”
我跟随惯性机械地听从命令,在通勤的路上看到和我穿着同样制服的工友朝着和我相同的方向走。我于是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想道个早。她抬起头,把失焦的眼光聚集到我尽力展现友好的脸上。当我终于能从她的眼眶里看到她时,她不自然地回退了一步。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轻浮,想道声歉,却发现她虽仍看着我,但眼神却又涣散了。我有些无所适从,大脑却突然意识到她也对我道了声早——就好像是靠无线电波输送到我这个“接收端”似的。我没听到声音,也没有任何她向我问好的证据,但我就是知道,并能肯定。我看着她转身向前走,就像路遇相向而行的老友寒暄完道别后的样子,出其不意的惊喜后仍是一眼望不着边的平静——如果忽略我和她有着相同目的地,且她也只惊未喜这两项前提。她没有同行的意思,我也只好尴尬地独自向前走。
如今的城市和乡村都是寂静的,但乡村至少还有虫语和鸟鸣。
我到了工厂里,流水线在完美地运行着,一切都与平常无异,我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校对设计图,批注,改正,操作机器下料,这样的工作我好似在昏睡中做了半年,现在却不堪忍受。重复的机械的动作,重复的机械的行程,重复的机械的人,重复的机械的眼神:这都是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02 How can I love? (我如何能去爱?)
我的父母在过去半年都先后离世,我却连一丝葬礼的记忆都不曾有,甚至不记得他们的骨血腐在哪一块冰冷的土地。我对此感到愧疚,但每当这一鲜活的情感使我产生如同几欲坍倒的老房子里的梁,还在苟延残喘地顶着天花板般的钝痛时,总有一股奇怪的信息阻拦我深入感知这痛,就像多年前许多人凑作一团闯红灯似的——总是逼停人给他们让路。我倒是有些庆幸,被动逃避虽然可耻,但到底是躲过了巨大的伤痛。
这个时代没有人在浪费时间交谈,也鲜少人记得语言,我虽自认情感匮乏,但自苏醒之日起积压的情感也若将泄之洪。令人绝望的是,没有人愿意疏浚水道,或者说,我没有信心能找到一个“大禹”——我见惯了路上那些空洞的、沉睡着的眼神。被情感淹没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溺水:窒息感让肺部烧得发疼,但逐渐也麻木了。
我和自己的情感产生隔膜,偶尔的对自己的审视也像隔了层窗户纸,认不清楚。日子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也还不错,无可喜亦无可悲,规避痛苦也忘记爱。但一个月前,在傍晚的地铁上,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像老房子着了火一般地。
那天傍晚(我永不会忘记的那个灰色背景,带有暖黄灯光的傍晚),我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抬头在周围人群中寻找和我一样的苏醒者。在目光掠过乌泱泱的无趣冷漠的脸后,她突然像海洋上灯塔的光直切进我心里。她年纪不轻,估计四十岁上下,过分瘦弱的身体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浑身散发清冷自持的气质,让人联想起亚寒带森林里的落叶松;但那双灵动的眼睛就像迷失在幽深森林里的鹿,惶恐又充满好奇。我能肯定她是个醒着的人。
我看她低头沉思,眉头紧锁;看她因想起些趣事捂嘴轻笑,又担心被人发现而抿紧嘴唇,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看她穿着英伦小皮靴的脚一下下点着地面,似乎是很久以前的流行歌曲的节奏。她是我太久太久没遇见过的生命。她的眼神仅仅扫过我的木讷的脸一眼,我都觉得那是无上的恩荣。我本不应该认识这是爱,但她久违地灼痛我了。爱从来不同欣喜相伴,得到爱也不意味着获得幸福;相反,爱和痛向来形影不离,人只当拥有感知痛的能力后,方可学会去爱。
于是我每晚都在期待与她在地铁里相会,在藏好我狂热的眼神和心情后,隔着中间石像般的甲乙丙丁注视她。也装成一座石像是为了不吓到她。她轻微的动作就增加了些我对这荒诞无聊的世道的耐心。
但她却消失了,毫无征兆。灯灭了,全世界的傍晚又变回灰色。
他说:“你不被允许去爱。世人都不被允许去爱。诗人赞颂爱,于是他们被捂着嘴在哭喊时死去,而你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你是谁?”我问。
而我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却缄默了。
“那我便不再愿无爱无痛地活。若连活着都不痛苦,那么活着和死去也无二致。”
他再没出声,沉默宣判我爱情命定的死亡。
03 Everybody’s Gone to the Rapture (万众狂欢)
被涂成绿色的水泥墙上贴着公告:
公告
我市将于明天(4月25日)晚八点举行四月大众心理疏导活动,届时请各位市民携带有效证件准时参加。迟到和未到者按违反组织纪律处理。
组织
2120年4月24日
我自苏醒后再没参加过心理疏导,对曾经参加的记忆也不甚模糊,所以这次心理疏导活动对我而言,算是一成不变之中生出的“新鲜事”,理所当然地吊起了我的兴趣。我期待满怀,不曾想这将会是我见证的燃烧的地狱之火。
又重复了一日校对设计图,批注,改正,操作机器下料的工作,又吃了三餐工厂食堂里寡淡无味的白煮人工肉和盐焗马铃薯,终于挨到了25日,也就是今天。为了今晚的盛事,我特意回家换下了呆板的工作制服,翻箱倒柜出一件颜色不算鲜艳的风衣。我想打扮得时髦些,但如今最时髦的便是工作制服。我于是按印象中多年前的时尚配搭,到最后却变成不同款式和色彩的堆砌。我还洗了半小时的澡,把每寸皮肤都用力揉搓过,阳物更是仔细地清洗过,期待在这个全部市民都出席的盛典上能与我的单方面爱人重逢,期待我能有机会假造一场艳遇,甚至能与她——一个活着的、醒着的人——做一场爱。我刷了牙,刮了胡须,喷了所余不多且无价无市的古龙水。我走出门,迎向我认为的春天。
我刚出门就失去了方向,便再去看了一遍那张通知,字字句句如揣摩晦涩的经典文学般读过了,也未得到关于活动地点的信息。我灵机一动,想随着人流走,却发现偌大一个城,人与人全都是隔着的,连三五成群都没有,更别说人流了。我的心猛地一提,热情和期待顿时泄去一半。
我如丧家之犬般在城市游荡,与这个沉闷的城市格格不入的、渺小但充斥我满心的爱与痛在惨白的路灯下无所遁形。我来到江边的广场,趴在临江的栏杆上,看大江对面的另一座城。那里也如我的城一样灯红酒绿,但还多了嬉笑怒骂,以及理性和情欲。
八点到了,什么也没发生,好似与平常相比,今夜于我只是个多了一阵晚风的夜晚。耳边除了风声便再无其他,脑海深处却接收到来自城市中心的召唤:“请市民们做好准备,在接下来的两分钟内,组织将暂时开启你们所有的思维权限,请市民们在活动主持人的指引下符合规定地参与这个月的心理疏导活动。这次活动的时间上限为6小时,直到对目标人物取得胜利或剩余时间为零结束,若6小时后市民未取得胜利,组织将对目标人物强制取得胜利,消除危险。”
我回过神来,正纳闷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活动,为什么我以为的心理沙龙会与军事行动如此类似时,对岸轮廓清晰的光逐渐模糊成颜料盘般的光斑。我的目光失焦,自己好像被强制对自己进行内窥,把目光从外扭转到内——我意识到这就是心理疏导活动的场所。
“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市民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得力于先进市民的举报和组织的密切监管,我们于地铁一号线上抓获犯罪嫌疑人G并对其进行记忆读取和思想考核,结果证明嫌疑人G有超出正常波动范围的爱恨情绪。据此,组织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对其定罪量刑,并交由广大市民辅助执行。现在我宣布,本次心理疏导活动开幕式结束,活动正式开始!”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我想起了学生时代每次期末考试结束的下午,也是这般放肆的欢娱。
耳边是平静的晚风,听觉神经却因为这场狂欢的喧嚣不停震颤。与昨天的期待相别,我只感到分裂和荒芜。
我接收到了关于这个犯罪份子的视觉信号,竟是我被我爱着的、着墨绿色长裙的那个女人。她原来叫G。她被关在一间窄小得如电话亭一般的玻璃房里,手腕被捆束。她低头,沉默得有些无奈和叛逆。我屏息,感觉到周围众人的蠢蠢欲动。
法槌一声令下,就像嘉年华开始时的第一发烟火,允许人们暂时的疯狂。众人被释放,像旧时赶贼的家犬被卸下了绳索直奔出去。
他们像猴子一样趴满了整个玻璃房,不给光留一丝缝隙。
他们把熊一样的蠢脸贴在玻璃房上——前线的群众的脸在推搡中被压得扁平——污言秽语的唾沫隔着透明的玻璃直喷向她。
他们是卑鄙的豺,嘴里流出的涎水是腐烂腥臭的尸血。
他们又有象一样大的气力,手臂如象鼻一样将身边所有的器物卷起来砸向她,碎裂声热闹得仿佛烟火大会。
她是森林里剩下的唯二棵树中的一棵,此时被群众的怒火炙烤。我站在一旁,堪堪忍受这一出荒诞戏剧。麻木的众人曾经让我绝望,而现在狂热的众人让我感到恶心,晚风也吹不散整座城弥漫着的浓郁的、原始的腥臊味。我的血液不停上涌着供给给大脑,胃里一阵翻滚,于是扶着栏杆猛地对着江干呕。
“这哪里是扰乱社会治安罪,这分明是思想罪!”
“而思想罪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他说。
身体的不适使信号的接收有些不稳定,对岸的另一座城和脑海中的行刑画面重叠在一起。我的之于众人而言是杀无赦的爱与恨以G为悲壮的背景,但除了给我招致祸患外无济于事。
“罪犯G是否自愿服刑,同意主动格式化思维?”机械化女声在一众动物的嘶鸣中尤为突兀,躁动的群众暂时悻悻然平静下来。
她抬头,环视围绕着她的动物群像,眼里流动着火,目光就是摄制慢镜头的摄影机:“我不愿意。”
我看到众人嘴边挂着掺杂凌虐快感的邪笑,她拒绝的话语让他们眼里泛起饥饿的绿光。接着又是一场厮杀:狮虎豹先行,锋利的牙齿企图刺破她的喉管;接着狼豺犬粉墨登场,想碰碰运气捡些残羹剩饭,再饱饮一口尚未冷却的血;再是象,咬牙切齿连她的骨头都想踩碎;最后是从麻木回归懦弱本性的兔马羊,虽吃的是草也要践踏在她的骨髓上,再吐两口痰,彰显炫耀自己思想正确。那禁锢着她的易碎的玻璃竟是人的最高道德。
“罪犯G是否自愿服刑,同意主动格式化思维?”
“我......不愿意。”她气若游丝,仍坚持。
如此循环往复,天亮了。微凉的晨光扑灭地狱火,照在玻璃房上,那间透明的房神圣得就像十字架。她也如耶稣一般被迫害,不同的是耶稣被犹大出卖,她被自己出卖,定罪证据是她曾信仰的“荒诞当道,爱拯救之”;耶稣在第三天复活,她被强制胜利,被掏空了爱恨,只能永远沉睡;我只能给予永无回响的爱。我曾期待共连理,但森林里只剩最后一棵树。
活动圆满结束,我脑海中的百鬼图散去,神经突突地痛。市民们完成心理疏导,被回收大部分思维权限,恢复了麻木不仁。我盯着广场上两条腿的畸形野兽,愤怒冷却,只余悲凉。
04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not a question to me.(生存还是毁灭,于我不是一个问题。)
“无爱无痛方可存活。”他说,“你还来得及回头。”
“你到底是谁?”
“我告诉你了,无爱无痛方可存活。”
“无爱无痛便是让我重新过回茹毛饮血的生活!我不愿意!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
“你还没发现吗?在这座城里,生存和毁灭都是悖论。无爱无痛地生存意味着亲手杀死自己,用一具尸体过完百八十年的阳寿;而死亡,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场重生,一场复活,还是彻底地从这个宇宙被消灭。从前人人高喊着‘不自由,毋宁死!’,现在人人都不觉自己不自由,不觉自己被奴役,被物化。你觉得苏醒者自由吗?别搞笑了,看看你自己,连生死都无权选择!你以为你选择了,其实不过是打开了选项所对应的门而已,门后的路径、路径终点究竟是生是死,由得你抉择吗?”
“我......你究竟是谁?”我对着江水,朝着对岸的方向向他发问。
“你想活下去吗?并非生存下去,是活下去?”他未理会我,用另一个问题塞回了我的疑问。
“我......想。你是能帮我的人吗?”
“看到对岸那座城了吗,那个被这里的人认为是地狱,是死后会去的地方?在这岸死亡,便会在对岸复活。跳下去,游过去,登岸便是解脱。”他说罢,我茫然地看着对岸,夜晚里五光十色的城在白日里朴素得有些不真实。
“她也在对岸吗?”
“她若想,便在。”
我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望向这个沉寂下来的城市,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原来太阳对这城都是嫌恶的,升起只为越过它照耀江的对岸、有人存在的地方。我看到G的尸体走在路上,朝向我这个方向。她穿着淡蓝色的工作制服,我觉着还是墨绿色更配她。我想最后再看一次她的眼睛,看她眼睛里汹涌的憧憬和爱恨,看她跳动的心。我望进她失焦空洞的眼睛——她燃尽了,火灭了,只剩下焦炭,眼眶还往外冒着烟。我决心去太阳照耀的地方。
我轻巧地翻越栏杆,将半个身子都探向江面,江上的雾气直灌入我的肺,凉得气管生疼。无可留恋,再不犹豫,我把自己埋进了江面。我奋力的划着手臂蹬着腿,却敌不过江水湍急——我很快没了力气。溺水的感觉和我猜测的一般,像胸膛在水中着了火一样,火灭了就失去知觉、不觉疼痛。仅剩的氧气被大脑本能地独占,供养数百亿个神经元和他。
我感觉到自己在沿着江流下沉,莫名笃定自己离自由的目的地不远了,于是便不再挣扎,憋着最后的气问他:“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我是划桨的人,也是你的独白。”
这便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句话:“那么......我是谁?”
“先前是将死未死之人,现在是渡者,未来是鲜活的生者。”
我心下明了。我是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选择砍伐自己造就诺亚方舟,除己之外无人需渡,无人可渡。
我曾经于存在中沉睡,决定在死亡中苏醒。
作者:上官芷琪 所在学校:浙江省平湖中学 指导老师:王蓓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一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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