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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江澎:赶我上讲台的老校长梁礼周 | 我心目中的大先生
2024-09-14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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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教育的重要论述,大力弘扬教育家精神,中国教育在线特策划“我心目中的大先生”内容征集活动,邀请大中小学校长、教师、教育专家等教育系统工作者撰文,讲述“大先生”故事,以“大先生”为榜样,阐释教育家精神,以教育家精神铸魂强师,展示和引领广大教师立德树人、自信自强的精神风貌,营造尊师重教社会氛围,以高素质教师队伍建设筑牢教育强国根基。

  本文为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当代教育研究所所长、江苏省锡中教育集团总校长唐江澎回忆自己心目中的“大先生”——他从教之路的“引路人”,陕西洛南中学的老校长梁礼周的故事。

  “他对老师水平的判断,主要看你是否有‘两把刷子’,有‘两把刷子’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他对当校长的要求,主要看容人、用人。”

  “他问我,什么是学校品牌?名校品牌与商业品牌有何不同?”

  ……

  下面,就让我们跟随唐江澎校长的回忆,在这些娓娓道来且颇为有趣的故事中,一起走近这位虽身在陕西深山县中,但思想一直走在时代前面的“大先生”梁礼周。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当代教育研究所所长 唐江澎

赶我上讲台的老校长

唐江澎

  第35个教师节时,应约写了一篇文章《叙述指引者》,其中讲了老校长梁礼周赶我上讲台的故事。那是 1981年,我受身体条件限制,进不了大学门,刚开始到洛中当民办代课教师。

  第一次上讲台——严格点儿说是偷上讲台的场面,应该这样叙说。

  给学生辅导有一段时间了,也跟着听了一些语文课,一直念着王维鼎校长的话,想试着上课,便备好《桃花源记》等待时机。一个冬夜,校园里厚积着雪; 学校组织老师去看电影了,办 公室黑着灯,机会来了。在心的狂跳中走上讲台,威严地喊了声:上课,学生齐刷刷地起立致敬。第一次面对五六十个学生,从他们眼里读到信任的瞬间,少了些许惶恐。

  那节课讲了些什么内容,基本忘记了,只记得后排有一个学生多次举手提问,问的是词义。好在自学王力《古代汉语》时,对那 1080 个常用实词还有些了解,没被问住。课后学生向我道歉,说是梁校长一直站在窗外,顶风听了大半节课,不让他声响而让他举手发问。听到这话, 我真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天哪,分管教学的梁礼周校长是校园里出了名的“凶神”,黑面阔额、不怒自威,学校里的名师多出自他的门下,再调皮的学生看见他也要乖顺,平日他天天巡查自修,但雪夜大家看电影他怎么也留守校园? 若是知道他老人家在,我怎敢冒此风险? 只要那晚发现梁校长在窗外听课,我还真不敢想象那节课会上成什么样。

  实在没有胆量见他,只是在惴惴中观察,梁校长似乎并无特别的不满意,对我的工作略作一些调整,晚上继续辅导,白天则去初中教语文。没多长时间,叙事的版本又有改变,高中毕业班的语文老师病了。当时,能上毕业班课的就那几位名师,但人人课务繁重,新进岗的大学生还都在初中磨练。两位老校长排兵布阵、无将可点,情急之下,准备走一步险棋,“超擢”我去顶岗。

  这次,是梁校长谈的话,他破例夸了我几句,还说已经调查了我给高中辅导的情况,学生喜欢我,反应不错,接着告知了决定。我退缩了,毕竟只有18岁,毕竟只有高中毕业那点底 子,更何况在初中的教学中我刚刚找到了一点儿感觉。我怯怯地说,不行,我不行,您派别人吧,我就在初中,我不去。“你敢?”梁校长的眉毛竖起了,“你以为是开玩笑啊?几个人商量好几天了,还都看好你。你不去,你给毕业班开天窗啊?” 我的头低下了,他的决心与威严不容挑战。“你不去? 你试试看,今天我就是用教鞭赶,也要把你赶上讲台。” 我的头低得更下了,几乎伏在膝上。重点中学的文科毕业班,又没有平行班,这实在不是我能够独立承担的任务啊!

  看到我不再推辞,他嘿嘿地笑了几声,掏出钥匙,开了有好多个抽屉的办公台上的锁,摸索出一撮儿葡萄干,放进我掌心。“新疆的老学生回来看我带来的,好货!不锁起来,老早给我们家小子吃光了。”——梁校长老来得子,儿子还刚上小学,正处在调皮的时期。缓了缓,我提出了担心,可我实在是不会教啊。“我就知道你不会教,你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人家的办法。” 他开始热情鼓励,并成竹在胸地面授机宜,“你有你的优势,你要动脑子走出你的路。这样,只要把你怎么学的告诉学生,让他们都达到你的水平,你就是最成功的老师了。”

  这段故事,在当时商洛教育圈儿里也传为美谈。后有人来求证,我说,我上高中讲台是梁校长用一撮葡萄干哄诱的;梁校长朗然大笑,说,他是怕抽,是让我用教鞭赶上讲台的。再后来,向华东师大崔允漷、王建军等几位专家朋友叙说这段经历,他们也对梁校长表达了十分的钦敬,说梁校长是个教育家。

  这段故事,在央视《面对面》节目里,董倩曾追问过细节;后来到《朗读者》董卿那里,又让完整复述过。节目的视频,有的在网上还可以找到。

  第40 个教师节之际,接到了一些约稿函,要求解读“教育家精神”。数次提笔又数次放下,因为一看到“教育家”三个字,总有一些面孔顿时鲜活于眼前,如果给 SORA 一些指令,一定会生成教育家形象的视频,远比写抽象干瘪的概念丰满,而且更能表达我对“教育家”的感知。

  教育家是立在我眼前的,具体鲜活的,可感可亲,馨欬可聆,比如梁校长。当然远不止梁校长一位,我遇见过许多真正的教育家,比如引领我踏入学校管理路途的朱士雄校长等; 也有未曾谋面但在精神上常常对话的,比如钱穆,比如匡仲谋。且待以后慢慢写来,今天,再补叙梁校长的故事。

  梁校长是陕西镇安人,1928 年生,曾说与朱总理同岁,都属龙。他们确实是一代人,也还有些相像,尤其是眉毛。早年梁校长从大山里考进省城,在著名的西安高中读书,后来考取西北大学。大学时担任过西大学生会主席,也赴京出席过全国学联大会。我曾借用林语堂评 “元气淋漓”苏东坡的话评价梁校长,称他是洛中百年校史上“不可无一难得有二” 的名师型校长。可这位名牌大学学化学的高材生,怎么就到我们山里当老师?曾以这样的不解探问过年长的老师,他们的回答却更让人不解。有的说,你没经历过他那个时代;有的说,你看梁校长像官员吗?

  梁校长有什么说什么,喜怒好恶全形于色,有时不免让人难堪。至少从这一点看,他不大像官员。一次,上面派人来听课调研,半天下来,他硬是把人家礼请出校:明天就不要来了,大家都忙。私下教师圈的传闻定然添加了不少佐料,但估计梁校长一定表达过那样的意思:就来的这几位,没有一个能考上我们高中的,他们听什么课,不要瞎耽误功夫了!无怪坊间传闻,这口吻真的很“梁校长”,也只有他敢这么说这么做。他不大会向权力低头,一直守着县城最高学府的社会地位,守着县中老师的专业尊严,容不得不懂行的人在老师面前指手画 脚。也有人批评他“太主观”,他笑语回怼,并留下一串金句:这不叫“主观”叫“主见”,人不可以“主观”但不可以没“主见”;有些人看起来不“主观 ”,其实是没“主见”。他还说,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怕“片面”,不要求“全面”。“片面”有时可能是深刻,“全面”许多时候基本是平庸。这些话至今难忘,因为很“梁校长”。

  梁校长的“主观”与“片面”,不是锥处囊中、偶尔凸显式,而是锋芒毕露、旌帜高扬的。比如,他对老师水平的判断,主要看你是否有“两把刷子”,有“两把刷子”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他对当校长的要求,主要看容人、用人。他说,人才用人才,庸才用奴才。学问越大往往脾气也越是大,但越是名校就往往越是有一批学问大、脾气大不把校长放眼里的名师。所谓大学,非有大楼而是要有大师。但在梁校长看来,名校首先是要有容得下大师的大气量校长。名师学问大,在他看来是功底深厚、学生钦佩,有“两把刷子”;名师脾气大多是治学严谨、死认学理,一身书生气。

  梁校长有关语文老师“两把刷子”的判定标准,我们组里许多人实不苟同,但没人去和他争辩。因为,你没法让他改变标准,你也说不服他。他说,你们不要一天到晚讲什么“主谓宾定状补”,讲什么“语修逻文中心思想”,写一篇文章拿出来给我看看?这些都在里面,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组里几位文章高手自被他高看,如果你交出的工作总结,不幸给他红笔圈点、打了回来,面子一定很过不去,你还能去和他谈什么语文知识的价值?

  更难过的是年年春节,他喜欢挨家挨户去评对联。他的标准是,字要拿得出手,对联也要自撰,字丑拿不出也应该自己草拟联语,如果语文老师谁买现成印刷品来贴,那就是“没文化”。

  你若和他理论,他就会讲民俗:咱们这山里,自秦朝“四皓”隐居,就留下这样的风俗,形容一户人家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就说“这家人连个写对子的都没有”,——一室白丁!梁校长家的春联都是自撰自书,也喜欢让大家去品鉴,有本事给改几个字,便有可能得到一杯红西凤或一支红塔山的奖励。他念过私塾,对课、书法都是童子功,有这样的底气,也形成了这 样的“偏见”:一个语文先生写不出对联,不可思议。他评过我的婚联“衣食全仗点线面体,通达有赖者也之乎”,说不错不错,一个数学,一个语文,新娘工资高,新郎决心大!那些年,我们年年要过春联考评关。

  梁校长说,对联是文化人、文化单位的脸面,不能丢面子。自他离任,后来也就没人太讲究这些。洛南城里,现今不知是否还有当年评赏春联的习俗了? 我倒一直守着梁校长的规矩,锡山高中学校大门、图书馆、教学楼门以至每个班级门,春节前一定张贴春联,都要求自撰自书,我们语文组早将此固化为实践课程,年年展评。退休到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工作,发现港中深不少地方有校长徐扬生亲撰亲书的对联。问题是,徐校长是学人工智能的工程院士,可偏偏又是书法家?这就让教语文的我颇感威压。徐校长的观点也很有趣,说自己判断一座城市的文化品位,常常是看小店牌匾的书法与店门的对联。不用说,港中深挂的每一幅字,徐校长都会细琢细磨。其实,在港台地区,精英们春节提笔书联也是一道文化景观,是道地的中华文化传统。

  梁校长对数学老师的评价标准,主要是看解题水平,最看不上眼的现象是“吊黑板”——课堂上解不出题来,囧在那里。当时传一个笑话,说他听课,老师解不出题来,急得满头大汗,自言自语道:昨晚明明还相似的,今早怎么就不相似,真是奇了个怪了!梁校长说,奇什么怪?昨晚课就没备通,自己就没学明白。在梁校长看来,抓教学质量主要靠抓教师专业功底、提升专业素养。师德师风固然重要,但要当好教师说到底是要靠专业素养的“两把刷子”。

  他对英语老师的要求,在我们看来完全是“空气打架”:不用英文教学就不是英语课!这可是在1980年代,高中学生都是从26个字母学起,老师大都学英语没几年,用英语讲课,这要求是不是离谱?他不管这些,说他 1940 年代从大山里去西安高中读书,英文也是零起点,但西高的英文课就用英文上,有的班数理化也是英文上。西高的英文先生喝过洋墨水,西装笔挺,上课从不讲国语,他也就这样挺了下来,哑巴开了口。只可惜底子不厚,考大学时英语作文题是“air combat”,他不知“空战”一词,考场上一直琢磨“空气打架”,这便有了上面的梗!

  不得不说,经历就是见识,老人家四十年代就经历的平常事,到八十年代我们这里还以为天方夜谭,还以为不切实际,真是因少见而多怪。梁校长说天天背单词、抄语法,双肘磨烂也是在地面匍匐前进,要天天说、大声讲,满堂英语灌耳才能站起来跑。现在英语老师水平已经很高了,不知县域高中全英语教学能达到多高比例?英语教研活动全程英语交流,是否所有老师都已习以为常?我在想,一所山区学校如果从1980年代就信从梁校长的标准,确立 “不用英文教学就不是英语课”的专业规范,那这个学校的英语教学水平还会与城市拉开很大距离吗?更关键的是,山区的孩子该何等受益啊!

  除了专业标准,其他方面梁校长比较宽和。院子里时不时传来那种感人的朗声大笑,多是梁校长发出。在师生心目中,他是“神”一样的存在。那年月物资紧缺,连买猪肉都要开条子,更不用说烟酒之类紧俏商品。人们说除了原子弹,县城里没有梁校长买不来的东西,而且不用条子。他当过十几年的班主任,小县城的角角落落遍布他的老学生,他的面子就是条子。不过,这面子大都被那些他捧在手心的名师们蹭去了。虽然那些名师也差不多是他的学生辈,但只要他赏识就乐于替他们办事甚至跑腿。

  有一年腊月天,梁校长丢给我一包中药,说是蔡老师几位要他去开药也就顺手给我带了一份。我问,这药治啥病?他神秘一笑,指了指嘴:解馋!看我一脸狐疑,只能晚间再来真传,让如此炮制:选八里桥砂锅,购生彘肩置其中,注水没之,解药囊,取八角、桂皮、豆蔻、白芷、干姜、茴香、花椒、香叶等八味药入之,酒少许,盐适量,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方可食用。从此,年年老卤飘香,绵延至今。

  1984 年后,梁校长担任学校书记,后来的几年好像会议特别多,年轻老师晚上孩子没人管就带进了会场。上级指导组甚是不悦,提出整顿会风,梁书记倒是开明:大人都在认真听讲记笔记,小孩也不哭不闹,没影响会风,算不上“ 自由化”吧?还听到梁校长与王锡堂老师的故事,也比较典型。王老师我没见过,1980年我工作时王老师已调回西安,但洛南中学院子到处是他的故事。他教数学,多才艺,深得学生喜爱,也属于梁校长欣赏的少之又少的奇才。1970 年代还是需要交思想汇报的,尤其是放寒假,交了汇报材料经梁校长(那时还叫主任) 签字才可以回家。王老师一直拖着,直到凌晨五点要赶往西安的班车,四点多开始大喊:梁校长,梁校长,交汇报啦!梁校长梦中惊醒,天寒地冻也不起身:知道啦,知道啦,别到门把手上吧!一路平安!门外厢也有礼:给您拜早年啦,明年见。就这样,一个交了,一个收了,至于材料嘛,在王老师带着梁校长帮着置办的年货离开后,一定会有一阵风如期而至,年年如此,材料在风中,大家很默契。

  这种神奇的默契年轻人是不能奢望的,因为我们处在成长期,而且梁校长对我始终不满意,主要是胸无大志、眼量太浅、容易自满,难成大器。他多次告诫我,要学英语考研究生,要到正规大学里去泡去受熏染,不能跟着收音机念大学,不能混一张电大文凭就满足。人生的路长得很,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经见过什么?他最刺痛我的话,是说你快三十了还没坐过火车,没出过远门,能成什么事?他也一直鼓励我,走出去,闯天下。这些话,后来终于汇成了我一次次走入陌生的力量。

  来江南后,每次回家必拜访梁校长。可梁校长的话似乎越来越少,同事也说他变了个人,大不如从前灵动,英雄暮年多寂寞。尤其是到后几年,每次默默听你说完,顿半天,才慢慢提几个问题。他问我,西安那几所名校你怎么看?华清、瑞泉、咸林,那些民国时期的名校如今安在?他问我,什么是学校品牌?名校品牌与商业品牌有何不同?他问我,1977年恢复高考用一张考卷选人才是历史性突破,几十年过去了还用一张考卷还能选出人才吗?怎么突破?我常常没法回答,他用沉默表达着对我的不满意。我深知,梁校长让我走出大山,决不只是让我安家江南,他的心在家国、在天下,但我又哪里承得起这份厚重的期待!妻子探望回来也常感慨:梁校长真是了不起,老人家只是语速慢,但思维仍然很敏捷!我说:不是一般的敏捷,是走得很快,思想一直在时代前面,也一直在我前面,我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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