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专栏
转战民办高校:资本的又一次末路狂奔
文 / 陈志文
2021-08-23
教育可以盈利,但最后还需要投入到教育上,提高教育质量,而不是分红。

  双减落地,禁止校外培训机构上市,于是,资本开始寻找新的教育赛道,成人教育,尤其民办高校成为目前的热点。

  据媒体报道,最近一个月,已经有4个以民办高校为主的公司在香港寻求上市。截止目前,全国民办高校近800所,最近一年已经出现加速集团化发展的趋势,据说某教育机构在国内外已经收购控股了近20所民办高校,在校生已经多达数十万人。

  此路是否可行?

  一、在资本的驱动下,尽可能压缩成本费用,追求利润与利润率,而不是投入与质量,这是我们要的民办高校吗?存在正当性吗?

  我们先讨论一下这条路的合规性与正当性。从当前相关的法律规定看是允许的,合规的,即可以举办营利性机构,也没有说不可以上市。

  但是,我没有那么乐观。先说正当性。

  近日,广东景大教育正式在香港提交上市IPO,就是典型的一例,不妨做一点简单分析。

  上市这种商业操作简单说,就是我商业模式很好,可以挣更多的钱,但是缺钱扩大再生产,因此向社会募集资金扩大再生产,牟取更多更大利润同时回报你。

  景大提交的财务报表充分反映了这一点:毛利率由2018财年的31.2%增加至2020财年的54.3%,增长显著。同时,收入规模也在快速增长,分别是1.73亿元、2.07亿元、3.48亿元、2.66亿元,同期净利润为3180万元、3065.3万元、1.42亿元、1.41亿元。

  当一个学校追求的是不断提高的利润率,会发生什么?首先就是无限制地降低成本费用,比如教师工资,软硬件建设,利润提高了,但教育质量必然受损,至少不会提高。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因为资本的本性:需要看到逐渐提高的利润与利润率,让更多的收入变为利润,回报股东,才会有更多的人购买你的股票。

  毛利润54.3%,也是目前很多上市民办高校的代表。在资本的驱动下,未来可能还会更高。我曾经见过一个毛利率超过60%的财务报告,只是不知道真假。

  报表上没有看到这所学校的收入中,是否有地方政府按学生人头给的财政拨款或者说补贴。但根据同在广东省的另外一个上市公司公开的财务数据,可以清晰地看到,学生的学费等基本刚刚够学校的基本成本费用,学校的毛利润大部分来自政府按学生人头给的拨款。政府对民办学校一视同仁的拨款与补贴,本来是一种进步,即对民办高校的非歧视,但这种拨款或者说补贴变成了上市公司的毛利润,是否有正当性?显然是否定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要的教育吗?显然也是否定的。这也就是最近主管部门一直在强调的,无论哪种教育,都要回归教育的公益属性。

  这种民办高校,绝没有公益属性,有的只是资本属性:获取最大利润。

  教育可以盈利,但最后还需要投入到教育上,提高教育质量,而不是分红。对于以牟利,或者说营利为目的的教育,世界各地都有着严苛的监管与限制,包括很多人崇尚的高度市场化的美国。

  虽然英美等西方国家一直都把教育当成服务贸易,一些英联邦国家甚至当成重要的支柱产业,比如英国、澳洲等,事实上,英国也是教育产业化做得最成功的。标准的课程、教材、考试,都是为了把英国教育输出到世界各地,但英国并没有一所以学校教育为核心的上市公司。

  不仅仅是英国,美国等也一样,因为严苛的监管,几乎看不到上市的教育公司。个别存在的也只是围绕教育的边缘服务或辅助服务公司。近日伴随MOOC兴起而创建的在线教育平台Coursera,是我近年知道的唯一的教育上市公司。我们虽然不认同教育是服务贸易或者是产业,但由于缺乏严格的行业监管,目前以各种形式上市的教育公司已经多达20余个,是非常罕见的,也是不正常的。

  二、资本驱动下极致的牟利,必然扭曲教育,也必然招致教育政策强力的回调与严厉的监管,这种轮回已经多次上演,民办高校也不会例外。

  虽然在目前的政策框架看,民办高校不属于禁止的范围,但永远不要忘记教育本身的公益属性与特殊性。如果没有严格的监管,在资本的驱动下,民办高校必然走上过度和无节制的牟利,也必然会像幼儿园与校外培训机构一样,走到牟利的极致,成为侵害人民群众利益的典范,必然招致更严厉的监管。

  对这种教育调整或者痛下杀手几乎是必然的。2018年与2021年就发生了两次颠覆性的政策调整,两个教育市场一夜之间从合规变为不合规。

  20年前,学前教育完全推给市场,在几乎没有任何监管的学前教育,资本肆虐,完全走上了极致化的牟利轨道。动辄一家上市公司下辖上万家幼儿园,甚至加盟这种词都纷纷引入学前教育,而收费,幼儿园一个月的费用甚至远远高于清华北大一年的学费。入园难,入园贵,怨声载道。这种极致的疯狂之后,2017年红黄蓝幼儿园事件终于引爆了这一问题,2018年中央重拳出击,在深刻反省学前教育错误定位的同时,学前教育调整为国家承担主体责任,禁止学前教育机构上市。

  2021年,强力的纠偏轮到了校外培训。

  在家长旺盛的教育需求的驱动下,在一些错误的减负政策的推动下,大量教育需求被推给了市场,推给了校外,少有约束的校外培训业走到了极致,校外培训市场也成为风投最热的赛道,ABCDEFG,一轮又一轮,上市公司一度高达10余个,好未来市值高达500亿美金,堪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互联网公司。

  大乱必有大治,极端的资本扭曲了校外培训机构与教育,疯狂之后就是强力的调整与监管,培训机构必须转设为非盈利性,并禁止上市。

  一夜之间,合规变为不合规。

  换句话说,今天表面上的合格,如果缺乏足够严厉的行业监管,资本必然把民办高等教育推向一个极度牟利的不归路,最后导致教育部门对民办高校祭出重拳,禁止上市几乎是必然的。回头看看2018年与2021年两次大调整就能明白,这一结果几乎不可避免。

  三、更重要的是,民办高校上市的合规性显然存在严重政策与政治问题,或者说灰色空间。

  中国的社会制度是不同的,中国的教育基本方针是培养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即为谁培养人的原则问题。因此,我们一直是禁止外国人举办学校的。2001年在WTO的谈判中,最难的一个焦点就是教育服务市场的承诺,至今我们也没有答应开放教育服务市场,原因就在于此。也因为此,多年前,对于所有民办高校,地方政府均需要派出党委书记,以落实培养接班人这一根本方向。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高校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强调,把思想政治工作贯穿教育教学全过程,开创我国高等教育事业发展新局面

  此次景大教育上市用的还是VIE架构,在开曼群岛的中国景大教育控股股东冯兵昌和卢彩凤夫妇分别通过New Visual、New Container各持股50%,合计持股100%。

  VIE架构目的和本质就是公开利用规则绕开中国相关部门的监管,也是几乎所有海外上市公司的做法(美国近期已经开始有条件否定这一做法,这一做法已经引起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距离采取严厉的监管也不远了)。换句话说,在严格的法规与政策层面,中国民办高校真正的老板不是中国人与中国公司,是否合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大学生掌握在资本家,甚至是外国人(一些掌控者事实上可能存在双重国籍)的手里,我们是否能容忍?

  四、从长远看,新生儿快速下跌,少子化必然导致高校,尤其是民办高校的生存危机,倒闭几乎不可避免

  最后,我们再探讨一下这个赛道的市场空间问题,是否真的有发展空间,即便允许肆无忌惮的牟利行为。

  2021年高考录取基本结束。广东考生位居全国第二,从毛入学率角度看,在全国也是末尾的省市。也就是说,广东是高考竞争最激烈的地区之一,但在高职(专科)录取过程中,有5万多计划未能完成,第一次征集志愿(即补录),仅有9000余人填报,其中报民办的仅有5300人。因为大量招生计划未能完成,不得不第二次征集志愿,即第二次补录。最后的补录中,录取分数线无论文(选考历史)、理(选考物理)均设定为100分。广东是新高考地区,后两门实行赋分制,起评分即有30分。也就是说,在广东,考40分就可以读大专。

  即便这么低的分数,仍有很多高校没有招满,而这其中的重灾区,基本都是民办高职。之所以如此,和民办学校的口碑直接相关:收费高,但质量差,钱拿来盈利了,而不是提高教育教学质量。

  坦率地讲,相当一部分的民办高校其实就是在“卖文凭”。在高等教育处于精英教育的时代还好说,但在今天,已经完全迈入普及化时代,这个做法显然不灵了。

  2020年,全国高校报名人数1071万人,招生967.45万人,绝对录取比例超过了90%。无论哪个省,都无力完成招生计划,在个别省,招生计划是高于报名人数的。2021年,这个数字只能更高。

  专科不好招,那就想办法升本,继续“卖”本科文凭。其实专科不好招,本科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老高考地区,满分750分的情况下,2021年黑龙江理科本科线为280,内蒙古301,大多数省市均在400分以下。新高考地区区别也不大,严格对比算下来,辽宁选择物理的学生也只有276分。即便如此之低,很多民办本科院校仍然不得不补录,尤其是一些理工科专业。

  今年辽宁某职业大学78%的本科计划没有完成(选科物理),在进行了一轮征集志愿后,也还有59%本科招生计划没有完成。

  在分析原因时,大家比较集中的一点,就是“民办高校”。在各省市,最后没有完成本科招生计划的,基本都是民办高校。收费高,质量低,几乎成了这类民办高校的标签。

  其实,更深层次,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人了,即没有考生了。

  2021年,高考报名人数1078万人,创下历史最高纪录,其实这些不断创造新高的高考报名人数中,主要原因是统计口径的变化,包含了中职学生与专升本的学生,真正参加6月高考的学生,实际是下降的。比如河南2021年虽然号称125万高考学生,但参加6月普通高考的仅有不到80万。而河北,参加6月普通高考的学生已经连降3年。

  这背后,是人口的快速下跌。

  2004年前后,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新生儿常年徘徊在1600万上下,直到2015年二孩政策出台,2016年出现短暂增长。2017年开始,我国新生儿出现了持续地大幅下跌,2019年新生儿仅有1465万,创下新中国除三年自然灾害外的新低。2020年,这一数字则大跌260万,降至1200万,下跌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测。

  大家仔细想想,17年后,就算一个不死,一个不分流,全部参加高考,也只可能有1200万人。而自然死亡与流失率是必然的。更糟糕的是,人口专家预测,我们新生儿会快速下探至1000万以下,没有回头的可能,即便有三孩政策的刺激。长期跟踪人口问题的梁建章博士则明确跟我说:2021年就会跌破1000万,而不是有专家说的2025年或者2028年。

  中国少子化时代必然来临,而少子化首先冲击的就是教育,就是民办高校。日本就是经典的一例,伴随新生儿的快速下降,大量民办高校倒闭的同时,仅存的少量民办高校也面临不断恶化的生源问题。2016年,日本45.5%的私立大学招不满。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政策的大调整,这一领域的市场空间也是有限的,从长远看,必然萎缩,而不是增长,而且速度会来得比我们想象的快。

  总之,无论是从过度牟利的正当性看,还是从绝对的市场发展空间看,民办高校这个领域,对于资本都是一个不归路,只能是资本末路的最后狂奔。

  回头是岸,投资做一所真正的好学校,而不是牟利,否则,只能是死路!

简介
陈志文,中国教育在线总编辑,多年重点从事教育改革与治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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